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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之上,行人稀疏,一片寂寥。
偌大固安县。
在经历了长达数月的动乱之后,现如今就像是一座荒城,所过之处尽皆死寂,唯有杂草丛生。
“想不到……”
明千户骑在马背之上,摇头轻叹:
“宋将军就这么死了。”
“大人。”
方正开口:
“接下来会如何处置?”
“此事不急,还要商议。”明千户回头看来,扫过落魄桩,面具下眼神闪烁,问道:
“你手上那件法器,从何得来?”
“唔……”方正摸了摸下巴:
“捡来的。”
“捡来的?”明千户若有所思,良久才洒然一笑:
“捡的好,捡的好。”
“不过这件法器同样诡异,如若炼化定要小心,宋将军炼化千秋魔剑的下场你也见到了。”
“是。”
方正点头,心中也生出一股后怕。
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当初自己炼化落魄桩的行为何等凶险,好在侥幸避开了一劫。
“宋将军不止是安西军副指挥使,更是宋家的中流砥柱,所以他不能死在我等手上。”
明千户抬头看天,语声悠悠:
“就算他走火入魔,也是不行。”
“而且他是朝廷命官,也不能背负杀人如麻的恶名,宋家不允许、朝廷同样不会允许。”
“宋将军是因平叛而死!”
方正了然。
看来宋可望的背景很深,让明千户等人害怕遭受打击报复,所以决定隐瞒事情的真相。
至少,
表面上也圆的过去。
“白莲教邪道勾结任家,祸乱固安县,更是丧心病狂以宋少设下陷阱,宋将军爱子心切,不幸落入陷阱身亡。”
“幸甚!”
“我等依照将军身前布置,荡平固安县邪教,一举剿杀任家反贼,也算不辜负将军遗愿。”
“咳咳……”
明千户捂胸轻咳,气息也随之一弱。
“大人。”
方正抬头看去:
“你怎么样?”
“尚可。”明千户在马背上撑起身体,轻轻摇头,若有所指道:
“此前遭歹人围杀,受了点伤,现今不过是旧伤复发而已,幸亏当时得一位好心人之助,侥幸逃过一劫。”
“是吗。”
方正面色不变: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呵……”明千户收回视线,慢声道:
“好人当有好报,明某深信如此,方公子此番协助击杀妖人,按理应该得到奖赏的。”
“不敢。”方正急忙道:
“方某能够安稳度日,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样……”明千户垂首,问道:
“可曾想过参军?”
嗯?
方正抬头,迎上对方灼灼目光,随即缓缓摇头:
“方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并无参军的打算。”
“是吗。”
明千户抬头,音带感慨:
“那真是遗憾。”
…………
辞别明千户,方正踱步行入西市,此番宋可望被众人围杀,也无人再想着天生痴愚的宋少。
方正等人,算是逃过一劫。
万宝阁。
“咳咳……”
陈九娘捂嘴轻咳,身裹厚厚的毯子躺在软椅之上,眯眼看向缓步行来的方正,点头示意:
“想不到,方公子竟还通晓术法?”
“称不上。”方正摇头:
“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方公子过谦了。”陈九娘轻笑:
“年纪轻轻,即是三血武者、又是高阶术士,放在兆南府也是人杰,屈居一个县城委屈你了。”
“九娘说笑了。”
“我没说笑。”
陈九娘再次捂嘴轻咳,面上青白之色变换,显然伤势不轻,稳了稳气息才道:
“方公子可愿前往兆南府?”
“方瓷的生意万宝阁可以助力一二,修行法门陈家也愿资助,说起来我有几位妹妹还是待嫁之身……”
她音带善意,试图招揽。
“九娘好意,方某心领了。”方正拱手:
“不过暂时尚无离开固安县的想法,他日若是想去兆南府,定会前往九娘府上拜会。”
“唔……”陈九娘抿嘴,道:
“也好。”
“现在陈家也不太平,贸然把方公子卷入未必是好事,固安县乱后当有大治,待在这里也安全。”
“不过……”
她声音一凝,道:
“方公子能在法、武两途皆有成就,可见天赋了得,若能专攻一处,兴许已经得证武师。”
“法武双修,终究不是正法。”
“兼修即可!”
“是。”方正点头:
“方某受教。”
术士兼修武技、武者懂得术法,这都很正常,如张明瑞,本身就是一位换血的武者。
但都是兼修。
不会把重心放在两个方向,如此会分散精力,短时间看两者能相辅相成,时间一长反到成了拖累。
“啪啪!”
陈九娘轻击双掌。
一人手捧锦盒走了过来。
“哒……”
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几样东西。
“与方公子相识一场,我很是高兴,跟你在一起,就像是老朋友一样,可惜此地不能久待。”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陈小姐客气了。”方正皱眉,下意识想要拒绝,不过在对方的坚持下,终究点头收下。
九娘虽是女子,却很豪气。
锦盒里有培元壮体丹一瓶,此丹对于武师都有一定的作用,对武者来说更是大补之物。
还有两本秘籍。
可惜,
没有类似五雷手这等法门。
这也正常。
五雷手是修成真气后才能修炼的上乘武技,给一位三血武者毫无用处,且如此珍贵九娘也未必舍得。
最后。
是一面令牌。
“方公子家资不菲,虽然方府已然不再,想来也不会缺了银两,过段时间会有一场拍卖会。”
“我要会府城,是去不成了。”
陈九娘开口:
“方公子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持此令牌即可,不过若无把握,切记不要盲目出手。”
“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是。”
方正应是。
…………
安西商行。
与往日不同,最近商行的气氛有些古怪,也许是因为宋将军的死波及到了商行内部。
“方公子。”
掌柜殷勤招待,满脸含笑,与此前的疏离冷漠成了鲜明对比。
“坐,坐。”
“您看看想要什么?”
“掌柜的客气了。”方正拱手:
“听说孙家的浮光锦配方降价了?”
“是。”掌柜苦笑:
“生意难做,行情有变,不得不选择降价处理,方公子现在入手正是抄底的大好机会。”
此地商行多是宋可望的路子,现今宋可望身死,商行内部定然会有调整,很多人都会赶出去。
也会有另外一些人进来。
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赶走的人之一。
变故在即。
自然是能捞些就捞些。
“对了。”
掌柜眼神一动,低声道:
“除了浮光锦,我这里还有一个流云纱的配方,精妙处丝毫不亚孙家浮光锦,同样便宜处理。”
“哦!”
方正坐直身体:
“价钱……”
“唔……”掌柜抿嘴,道:
“两样东西,只需给原来一样东西的价钱!”
方正面带笑意,缓缓点头:
“成交!”
…………
“罗捕头!”
“齐典吏!”
“田掌柜……”
衙门后院,一身长袍的方正抱拳拱手,与一干人热情招呼,众人也纷纷回礼,气氛祥和。
今日。
城中富户齐聚一堂。
当然,
是活下来的富户。
“诸位。”
户房的韩先生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双手高举,轻轻下压:
“劳烦静一静。”
众人停下交谈,朝台上看去。
“今年是个灾年,有大旱、有大雪,又有反贼妖人动乱。”待到场中彻底安静下来,韩先生方道:
“幸甚。”
“有严大人坐镇县府,县城无恙、百姓无恙。”
?
方正无语。
台下众人则是连连称赞,言道县令手段了得、治下有方,才让百姓熬过这一个灾年。
当然。
这等话信与不信只有鬼知道。
“诸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应该了然。”韩先生轻捋胡须,道:
“任家勾结白莲教,已然伏诛,其名下田亩尽数收归县府,另有十余富户同样遭遇不测,他们的田产、家宅现今都在县府名下,大人想着如何处理,所以打算在此拍卖。”
他取过一本书册,翻开一夜,道:
“共计良田四千余亩,宅院二十余栋,山地、林地、劣田近万亩,名下佃户、奴婢千余……”
“珠玉、宝石、书画若干……”
“价高者得!”
场中众人呼吸粗重,眼中纷纷显出热切之意。
韩先生满意一笑,道:
“先来张家老宅。”
“方公子。”这时,一人来到方正身边,低声道:
“严大人有请。”
“哦!”
方正眼神微动,跟着对方来到县衙偏房。
此地已有数人。
除了县令严大人,还有令狐家家主令狐安,一位胡须发白的道人,王家家主王兴田。
“方公子。”
严大人点头示意:
“请坐。”
“谢大人。”方正拱手,被人引着入座。
“时局艰难。”严大人轻捋胡须,先是叹了口气,才道:
“好在已经过去了。”
“任家剩下的东西需要处理,几位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优先考虑,不论是家宅还是田亩。”
“价钱……”
“也有折扣。”
方正挑眉。
这是点名了给予特殊优待。
看来今日来的人都是固安县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自己什么时候也够资格过来了?
实则。
方正太过看轻自己。
此前固安县任家、令狐家两家并立。
而今任家破灭,令狐安志在兆南府不在固安县,下面说得上名号的富贵人家屈指可数。
方正背景神秘,出手豪阔,且本身实力也不弱。
更重要的是……
他与罗捕头、齐典吏等人关系不错,在县衙内部也有人脉,已然属于县中的顶尖富户。
只是为人低调,且家中只有一人,所以被人经常忽略。
想不到。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方正心中轻叹,就见一旁有人递来一本厚厚的书册,翻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处处田产。
随便挑、随便捡,全都三折处理。
无需做其他。
只待明年雨水充足,一个倒卖就能获利一倍,比那些拼死拼活挣钱的人要轻松太多。
许久。
方正行出县衙,舒展了一下筋骨,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
街上难民依旧,道路两旁更是多了些森森白骨。
有妇人怀抱皮包骨头的婴儿口中喃喃发呆,有男子斜靠墙壁,单手扣着泥土往嘴里吞咽……
有人气息一黯,魂魄散去,身旁人呆愣愣看着他,亲眷的离世,并不能让其留下泪水。
麻木!
绝望!
死寂!
数月动乱,并未让他们的境遇得到改善。
“难民!”
摇了摇头,方正收回视线。
这些难民以为自己冲击了城中富户、豪商,就可以瓜分粮食、田产,改变自己的处境。
殊不知……
没了任家,还有方家。
永远有人踩在他们的头顶。
死了一个富户,会有另一个富户顶替原来的富户,霸占原有的田产,继续作威作福。
想要瓜分富户家产……
他们不够格!
穷苦、穷苦,又穷又苦。
富户层出不绝,穷苦百姓也永无出头之日。
就在他们遭受饥饿煎熬的时候,县衙里酒肉不绝、奢靡浪费,正在瓜分原有富户的资产。
“什么都改变不了。”
放下窗帘,方正眼眉低垂:
“世道,就是如此,怨不得方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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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
议事厅。
秘书长钱硝把一个个文件递到众人手中,同时打开投屏,在屏幕上显出一张张表格。
“各位。”
赵先生抬头,扶了扶金丝眼镜,道:
“因为富鸿改制,数千企业员工没了收入来源,他们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着一个家庭。”
“数千家庭,就是好几万人。”
“他们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对于社会来说就是不安定因素,这几个月曲市明显乱了不少,这点你们应该也能感受得到。”
“是。”
一人笑道:
“牌街那边多出来足有一倍的女人,有些还都是良家,直接把妓女的行情给打了下来。”
“哈哈……”
“不错。”
“确实便宜不少。”
众人大笑。
“咚!”
赵先生面色一沉,轻敲桌案:
“这一点都不好笑!”
“诸位。”钱硝适时开口:
“咱们都是曲市本土企业、本地人,看着同乡处境艰难,理应出手相助,确实不应嘲笑。”
“好了。”
赵先生摆手,道:
“富鸿名下还有一些资产,你们也从改制的过程中得到不少好处,这些……我就不说什么了。”
“但人,必须要给安置!”
“赵先生。”一人直起腰背,道:
“不是我们不肯,这可是好几万人,哪家能够吃得下这么多人?”
“是啊!”
“我那生意,几十个人都顶天了!”
“一个人一月最少三千,加上其他的补贴、税费、保险之类乱七八糟的,能上四五千,一年就是五万,几十个人就是上百万不止,这还是看得见的投入,看不见的更多,小本生意哪里养得起那么多人?”
“三千?”
“三千根本招不到人!”
场中众人窃窃私语,虽然没有明说,但都表达了不满。
企业家做生意的目的是为了挣钱,可不是为了做慈善,一旦招了人,以后想裁撤可就难了。
至于能安置数万人的企业……
整个夏国才多少家?
曲市此前也唯有富鸿集团能做到。
“贺老板。”
赵先生看向身侧一人:
“您要不要说两句?”
“唔……”贺老板抿嘴,想了想方道:
“我那厂子里可以收一百人,男工、女工各占一半,熟练工最好,工资五千到八千。”
“就是,厂区那边……”
“放心。”赵先生开口:
“我去通知区里,不会给你找麻烦。”
“那就好。”贺老板面露笑意:
“等下我就让人去市场招人,三日内招满。”
“我那边也能要几十个人。”又有一人开口:
“不过净水处理设备需要晚两个月才能进场,这段时间的排污可能有些麻烦,没办法开工。”
“先开工。”赵先生道:
“污染的问题,可以一边经营一边治理,不能因为环境就让人饿肚子,这点你放心。”
“是。”
“赵先生说的是。”
“方老板?”
赵先生看向方正,眼带希冀:
“方瓷那边可还缺人?”
“方瓷不缺。”方正摇头:
“赵先生知道我那边的情况,方瓷主打高端,贵精不贵多,我已经打算裁掉不合格的工人。”
赵先生面色一沉。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可以有手段拿捏,方正软硬不吃属于商人中的异类,偏偏资产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大。
“倒是这个纺织厂,我很感兴趣。”
方正指了指手中文件上的一个目录,道:
“地皮、机械售价一千六百万,倒也不贵,如果能便宜到一千万,我可以收容三百到五百工人。”
“一千万?”赵先生翻开文件:
“低了些。”
“租的地方还有七年到期,机械设备老旧需要更换。”方正开口:
“一千万,并不低。”
“呵……”赵先生抬头,慢声道:
“五百人!”
方正挑眉:
“成交!”
走出大厦,他回头看了一眼。
一鲸落,
万物生!
不过是笑话而已。
富鸿死后,瓜分资产的从来不是小老百姓,而是如他这样的大商人,个个吃的满嘴流油。
普通工人……
连要都不要,就给扔进市场里,任由其自生自灭。
任家如此。
富鸿也是如此。
两个世界从根本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底层人始终是底层人,够不上资格瓜分死去的巨鲸。
“终究比异世界强一些。”
第三卷结束,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