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而动用的最大力量。风逍舞手中剑搤得更紧,他知晓此次苍穹帮绝无可能再放过他。
单凭阴刀堂三位香主,风逍舞想从他们手中走脱已极为困难。此刻风雷堂,刑堂三香主相助,更有风雷堂主万里独行亲自出马,与毕恭玄在小船上带的人截然不同,他们都是总坛的人物,且万里独行没有毕恭玄的散漫与自矜。如今他已是插翅难飞。
万里独行已走来:“此刻你心中想的是什么?是想如何杀出重围,还是想用什么手段打动我,让我饶你一命?”
风逍舞沉默。
万里独行道:“我劝你好好考虑如何游说我,因你绝无杀出去的可能。”
风逍舞仍是沉默。
他目光一直流动游走其间,想找出万里独行包围的破绽。
只可惜他无法找到分毫隙口。
他心中已预演了五种方式或时机出手,最多只能杀掉俩人,结局仍逃不过被俘获的宿命。冷汗已渐渐湿润他的背脊。
见风逍舞噤声不言,万里独行也自觉无趣,叹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将你手中剑交给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这笔交易如何?”
风逍舞淡淡道:“将欲翕之,必先张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万里堂主怕不是想将我唯一兵刃拿走,以最小的损失获取胜利吧?”
万里独行朗声笑道:“算了,你我都是精明人,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他接道:“不过你手中剑,我着实想要得紧。”
风逍舞道:“除非我死,不然你不可能得到此剑。”
万里独行道:“好,果然是条好汉。剑客性命当是手中剑,自己的命当然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风逍舞没有接话。
剑是每一个剑客的生命,绝不能轻易交出,这是古往今来剑手之共识。然而风逍舞却并非因这个原因不愿交出剑。兵器,乃不祥之物,对他而言,剑就是剑,杀人的一件工具,工具有好有坏,有趁手有撇手,有相性契合,有不和脾性,无论如何喜爱,终不过是夺人性命的凶器罢了。虽他也相当喜爱手中剑,却没有过多情感寄托,不像很多剑学名家对各类好剑都寄托相当大的情感,甚至当作相伴一生的珍宝。
然而那人于离别前夕,将这把剑交给他时,脸上复杂难解的神色至今仍烙刻在他脑海里。这已算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居然在十年后的一瞬露出深邃且混乱的神情。尽管那人在交睫后立刻恢复了此前那般的冷漠与无情,然而回想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泪光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光景。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人也拥有情感,只是一直隐藏着,甚至是压抑着,从不曾表露于人。
直到永别,他也未向那人问过此剑由来,但他明白这把剑对那人而言远不止一件杀人的凶器这么单纯。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泪光使他深刻认识到,这把剑恐怕蕴藏着那人所珍视的全部记忆。
只是至今他仍不明白,为何那人会将蕴含着一切思念之物交给他。他只知道既然那人将此剑交予自己,必定有着非凡的意义,一如十年来的冷漠无情却始终孜孜不倦地训导着自己一样。虽他尚未明了其中意义是什么,但自接过这把剑后,他就明白自己必须永远守护这把剑。
谢雨楼忽然道:“万里堂主真想要这把剑?”
万里独行道:“江湖中人,以武为生。宝器谁人不慕?更何况百兵天王郭重山都连连赞叹。”
谢雨楼道:“这好办。”
万里独行道:“谢香主可有高见?”
谢雨楼冷笑:“堂主不妨现在就走过去将他的剑取下,我敢保证他绝不敢出手。只要他出手,我们六人一定将他诛杀此间,纵有什百兵器也无济于事,到时宝剑一样落入堂主手中。”
万里独行大笑:“好,果真妙计。只是我希望能在他活着时就拿到这把剑,这样想必会更有趣得多。”
万里独行已缓步走来。
当着风逍舞的面取走他的剑,这无疑是种侮辱,万里独行要的就是这种侮辱。
风逍舞已握紧剑柄。
他已准备好在万里独行走来时,哪怕露出一丝破绽,立刻出剑。只要有些微获胜可能,他绝不放弃。
然而万里独行走来的每一步都慢得出奇。他谨慎提防着风逍舞在任一时刻任一角度可能的出剑,他深知风逍舞剑的可怕。
看着万里独行走来的步伐,风逍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却已开始乱了。
对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没漏出一丝机会,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的胸口上。万里独行的每个动作都确保自己在任何情况都能够全身而退。照这样下去,即便万里独行离他只剩一寸,这一剑也绝无可能得手。
距离只剩四步之遥,这四步很快便会走完。那时该怎么办?
风逍舞眼神依旧坚定,却在无意识间气息已有些紊乱。万里独行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他看出来了,他知晓自己已胜券在握。
三步……
两步……
谢雨楼突然出手!
寒光没入万里独行右胁二三肋骨间。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谢雨楼会在此刻出手,还是朝万里独行出手!
万里独行灌注的全部精力与神思都专注在风逍舞身上,从未料到自己人的剑会刺向自己。当他离风逍舞只剩两步,恰至谢雨楼身畔时,剑已从他右胁刺入,左胁洞出。
他的大开碑手还未来得及使出,就已死在谢雨楼剑下。惊魂未归之时,谢雨楼已剑指远处风雷堂的三个香主!
他未说一字,风逍舞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风逍舞帮他杀了这五人。他绝不能让任何一人活着回去禀报他已叛变的事实。
剑影如月虹。白刃过处,激起一片血浪,如月华流血。
风逍舞剑也已出手!
两柄剑于顷刻间夺去八人生命。谢雨楼洞穿第三人心脏时,风逍舞的剑也点了点身边最后一人的眉心。
惊魂未归而尚归,却早已与肉身永恒分离。
谢雨楼转头,带着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风逍舞。风逍舞剑已入鞘。
他并未像谢雨楼那样拭去剑上血迹,他的剑杀人不沾血。
谢雨楼叹了口气:“我的剑法仍远不及你。在我杀三人的时间里,你已杀了五人。”
风逍舞淡淡笑笑:“杀人可不是件值得攀比的事。”
“你身为刑堂香主,为什么要救我?”
“因我欠你一条命。”
夕阳西下,古树萧瑟。
一剑三命,人走马萧。
原来他一直不曾忘记。
风逍舞道:“看来上次在刑堂也是你故意放我走的。”
谢雨楼道:“那次不算。没有我你一样能逃离,只是会吃力很多。这次我才算真的还清了。”
风逍舞道:“依徐阴的脾性,你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谢雨楼道:“刑堂兵刃都另有准备,不能使用自己从前的武器。”他将手中剑向风逍舞展示:“徐阴要求锻造的兵刃必须使用他曾用过的刑具为原料来制作,因此受罪的不是我,而是铸那把剑的工匠。”
风逍舞只觉全身一股恶寒。
“但苍穹帮迟早会得知你今日所为。就算你得以幸免,谢家……”
“苍穹帮如何处置谢家,与我无关。”
谢雨楼语气冷若千年玄冰:“我为谢家做的事已足够多。从此以后,谢钟庭与苍穹帮的蝇营狗苟,与我楚雨楼再无任何关联。”
“楚雨楼?”
“这是我母亲的姓。”
“她如今……”
“她死了。”
风逍舞沉默。
他已隐隐猜到些此间幽秘。世家大族中,诸类事迹不一而足,早已为江湖司空见惯。像楚雨楼这样的家生子付出了多少,自是不消多言。
“不过仍是你让我想通。母亲拼命让我进入谢家并非因所谓血脉继承,要我替这禽兽卖命。而是为了让我能学到一身独立于江湖的本领,她才不惜……”
他没再说下去,风逍舞也不言。
风逍舞已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星光。
楚雨楼抹去眼角泪珠,道:“我知你此行是为司马翔而来。”
风逍舞喜道:“你能带我去见他?”
楚雨楼道:“我身为刑堂香主,头上只有徐阴和莫藏,领你去见司马翔并不难。但若要见司马翔,只有今夜。甚至再晚一些,雪波台的事就会被苍穹帮得知。”
风逍舞目光充满感激:“那我们现在就走。如此大恩……”
楚雨楼打断了他的话:“你我虽算不上厚间,但也是彼此相救过两次的交情,无需言谢。”
风逍舞道:“两次?”
楚雨楼道:“我说了,因为你,我才能想通母亲最后想对我说却无法说出的那些话。”
他取出一条绳子,递到风逍舞身前:“虽我能带你去见司马翔,但还是要用点非常手段。”
风逍舞明白他的意思。
风逍舞要装成被他俘获的样子,才能顺利抵达刑堂,见到司马翔。他将双手伸出。
楚雨楼慢慢缚起风逍舞双手手腕:“你不怕我是在骗你?”
风逍舞道:“你从苍穹帮重围中救下我,当然不会骗我。”
楚雨楼手上动作不紧不慢:“也许不过是我想一人独占功劳,所以顺带将他们全部杀死。毕竟在苍穹帮里,杀死风逍舞的赏赐可是极为优渥的,更不论活捉了。”
风逍舞道:“你不会。”
楚雨楼道:“我真的不会?”
风逍舞微笑:“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楚雨楼也微笑:“好,我们走。”
言毕,他的手点向风逍舞身上五处大穴。
然后风逍舞倒在了地上。
四周脏乱不堪,一片狼藉,老鼠与虫子的窜梭声不绝于耳。
风逍舞醒来时,就看到站在牢门外的楚雨楼。
看来楚雨楼已将他押进苍穹帮刑堂牢房里。牢房顶上小窗投入清明月色,其依然抹不去这阴寒鬼气。
楚雨楼正冷冷看着风逍舞。风逍舞翻身,发现手腕缚着的绳索已消失。
如今已不再需要绳索来控制他。他腰上的剑也已不见,显然是被楚雨楼取走了。
楚雨楼冷冷道:“现在你还相信我么?”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看到风逍舞的笑容,楚雨楼想继续板着脸,却终还是叹了口气:“你的剑就藏在身旁的干草垛里。”
风逍舞将手探进去摸索,果然摸到了一把剑。
楚雨楼道:“看样子,你是打算在任何情况都选择相信我?”
风逍舞道:“是的。”
楚雨楼眼里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是惊讶,是同情,抑或是感动?
“你若真是那样的人,那天古树下在我收剑时,早就将我杀了。”风逍舞道:“我阅人虽不多,但这点还是自信能看懂的。”
楚雨楼沉吟片刻,道:“我跟徐阴说其余人都被万里独行带去院中开庆功宴去了,只有我押着你回来。”
这也很合理。楚雨楼刚入苍穹帮不久,人际交涉尚浅,其余人进入苍穹帮已起码有七八年。且他身为刑堂香主,当然只有他才会被万里独行交代押送俘虏的任务。
楚雨楼道:“等下我就放你出来,带你去见司马翔。”
风逍舞道:“现在不行吗?”
楚雨楼摇了摇头:“徐阴还未休息。”
他笑了笑:“我带你回来时,徐阴开心得就像是走在街上白捡了一捆大白菜的老太婆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扒光,对你用刑。”
风逍舞长吁口气:“幸好我是被你弄晕后带回来的。”
楚雨楼道:“是的,这样少了盘问时间,能更快带你进刑堂中,且徐阴不会向意识模糊的人用刑,这样他感受不到快感。”
风逍舞的心有点发毛。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在施刑时会如同艺术作品的创作般要求得如此吹毛求疵。
风逍舞道:“有一件事我很疑惑。”
楚雨楼道:“你说。”
风逍舞道:“我与徐阴交手后,发现他的武功竟比郭重山,甚至万里独行都要高。他的武功来历为何?”
楚雨楼道:“转生九元大法。”
“转生九元大法?”风逍舞愕然:“徐阴从何得到这等魔功?”
楚雨楼道:“你应该听说过甬江徐家。”
风逍舞道:“一门十六进士,天下门第进士之翘楚,家主徐峰白现任浙江布政使的宁波府徐门?”
楚雨楼道:“没错。”
风逍舞道:“徐家是名门望族,不仅书香门第,门中各族人琴棋书画造诣亦颇高。当今天下九琴之‘十里丹青’,便由徐家所珍藏。然而徐家只是一般世家大族,与江湖纷争没有直接关联。唯一身处江湖的也只有徐峰白的女儿徐镜讷,且早已投入九华门下,与九华现任掌门柳归燕结为姊妹。因萧听月醉心剑道,从不过问门派杂事,协助柳归燕处理门派诸多事务的重任便落到徐镜讷身上,江湖亦赞二人为‘徐风扶柳’。”
楚雨楼道:“然而徐家仍有一人身处江湖,只是不为世人所知。”
风逍舞道:“徐阴?”
楚雨楼道:“徐阴本名为徐允愚,这名字想必你也听过。”
“徐允愚?”风逍舞大惊道:“徐镜讷的哥哥?”
楚雨楼点头:“徐峰白四十三岁时,妻子蓝凌才怀上徐镜讷,因而徐允愚虽是徐镜讷的亲哥哥,却比她年长二十二岁。徐镜讷出生不久后,不知他从何处获得茔祖的’转生九元大法‘初本。茔祖这诡秘功法原本极其挑剔修炼者的体质缘契,因此其转轮派门徒至五派袭攻转生殿时也只得百余人。不想徐阴与这功法竟极为契合,有如鱼水之交。”
“只不过我入刑堂不久,此间备细亦不甚了解,只知后来徐家将徐允愚逐出家门。自此以后,徐家积极投身武学课业,徐允愚也改名徐阴,十年前投入苍穹帮门下。因徐峰白酷爱品茗,认为就烹茶而言,九华山泉为第一,因此先前早与九华派往来亲密,自然委托九华训导家中武课。在徐镜讷十六岁时,徐峰白违背家族‘不染江湖是非’的祖训,将她送至九华山,正式拜入九华派门下,徐家也因此真正有了第一位武林中人。”
风逍舞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徐阴武功总有一股阴森瘆人的寒意,不想竟是练了这等魔功。”
“这转生九元大法虽是天下功法之绝学,然而却极易吞噬修练者的心智,除了茔祖本人,其门下弟子无不性情大变,癫痴狂浪,喜怒无常。当年少林、武当、峨眉、点苍四派掌门缘空、云松、肖九星、詹澄秋,外加飞仙剑叶影风、杨青虹师徒二人,携五派集于峨眉,为遁迹销声,走邛崃山大金川,往黄河上游墨曲葛曲两河方向,于白山黑水间以惊人速度行进三日,终于辗转抵达若尔盖大沼地,奇袭转生殿。在占得先机的情况下仍与茔祖的转轮派大战一天一夜,杀得苍天白云都似染了鲜血,最后由詹澄秋一手青云八式将茔祖诛杀。事后,詹澄秋赋《忆秦娥·五派登袭转生殿》一首,以纪念五派合力剿灭转轮邪派一事。”
川山越,马铁稽天秋晴冽。秋晴冽,冰崖百丈,孤猿啸绝。
旦暮八千曾否可?五龙请栖神宫借。神宫借,西风鸣剑,青云饮血。
“随后五派将茔祖尸身挂于高树,欲请食于禽鸟,不想一道惊雷劈落,树干断裂,茔祖尸身亦成焦黑,掉落山崖,即便不为鸟食,也难免野兽之口。后五派起一空墓,立一碑称‘祖茔’,以嘲戏之意警惕江湖人不可步入邪道。而转生九元大法也在五位掌门人的见证下被当场焚毁,理应不会再有此妖籍流通于江湖,徐阴究竟如何得到此书?”
“我也不清楚。”楚雨楼道:“徐阴如今热衷于享受他人痛苦的脾性,也因受这魔功影响。这功法或许真能无敌于天下,却连郭重山这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也练不了,反而惨遭反噬,险些丧命。据说此功法共有九重,徐阴如今方至第七重。”
风逍舞敛了敛眉:“第七重?第七重便有如此功力,若练至第九重,怕不是……莫藏麾下竟有这等可怕之人,假以时日,其武功修为说不定比莫藏还要恐怖。”
楚雨楼点头:“因而义宏庄此次行动必须要成功,趁此机会连同转生九元大法一并消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遥远的声音,接着仿佛闻得一道门重重关上,然后随着一阵愉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雨楼立刻打开风逍舞牢房的大锁,开启牢门:“徐阴已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司马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