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只不过在这份讨厌里,终究会剩有几分是自己喜欢的模样。而正是这几分喜欢,让我们最终摆脱掉自己讨厌的部分,照着喜欢的样子继续活下去。”
风逍舞含笑看着钟无泥:“你岂非也是因此而活到了现在?”
钟无泥怔住。盯着风逍舞看了半晌,长叹口气:“连我这岁数都不曾想通的问题,竟被你一番话给点透了。”他很快笑道:“莫非你的心已比我还老,已是个连路都走不动的龙钟老苍了?”
不等风逍舞接话,他又立刻道:“你的剑是把好剑。”
他知道风逍舞是不会回答刚才那个问题的。
风逍舞道:“是的。”
“在悦来客栈外那一闪剑光,我隐约看到了你的剑。”钟无泥道:“只是我却没能看清,你那一剑实在太快了。”
风逍舞笑了笑:“我可以让给你看一次。”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能看我这把剑的人不多,看过我这把剑后还能活着的人更少。”
“但此刻你可以随意观看。”
钟无泥笑了。
一声清啸,剑出鞘。
剑白如一泓秋水清澈幽远,剑光在夜色中看来隐约晃动着幽怨的光芒,竟似少女的泪光。
钟无泥笑道:“这恐怕是世上最多情的一把剑了。”
风逍舞也在笑,笑得却有点凄凉:“但剑永远是无情的,永远都是……”
钟无泥脸上笑容也消失,眼里露出一丝伤感。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某一段往事?
但他眼中神情很快恢复了过来,道:“杨青虹在三月前胜了武当掌门云松。按名头来算,当今天下第一剑客就算不是他,也已不远。”
风逍舞收剑:“武当虽为玄门武学归宗,然单论剑术,峨眉肖九星,点苍詹澄秋,昆仑石崖子,黄山一石道长等一众前辈昔时比之云松皆互有胜负,平分秋色。且近年更有九华萧听月,崆峒梅永怜等不世出的后起之秀,加上已隐退江湖,昔年非陆云飞之剑莫之与京的鸳鸯对剑珍珠岛主钟离孤,更有仙凫难觅,形骸江湖的‘常虚剑’武当云涯。”
钟无泥点头。
风逍舞道:“十六年前,‘天下九琴’之一,以善弹《广陵散》、《平沙落雁》、《欸乃》等名操的‘千秋雪’琴管辞航继承九嶷剑派后,将门派功法悉数与琴法相结合,经长年摸索探研,三年前终将琴剑合流,形成自成一家的武林宗派。琴中有剑,剑中悟琴,琴剑两物相互迎就,为九嶷派武功开创了全新的思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此九嶷弟子不但剑术比之往昔更上一层楼,且均通晓操缦艺术。此举不但复兴了九嶷派剑法,更是为我中华民乐起到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今日江湖中人每每谈到管辞航,无不望其项背,叹服其思运神通,独具之匠心。”
“同十六年前,于太湖西山岛,怀蚌山人开创东归派。虽是新兴宗门,两年前在邀请九大剑派掌门上缥缈峰论剑,同雁归人与墨离染交过手后,各派掌门对东归‘完璧双剑’都不吝盛赞之辞。彼时九华派掌门岳梦谭更是说出‘孤剑封剑,飞仙度仙。今继往开来,领尘寰之风骚者,唯此包瑕之璧耳。’这一极高评价。”
东归派完璧双剑,以“白璧有瑕,方为无暇”作八字心诀,修炼时需一男一女分练“璧瑜剑法”及“璧瑕剑法”,过程两人需终日对练,彼此对对方而言皆不可或缺。至于男女间谁人练瑜剑或瑕剑,则并无约束,练瑜剑者得“归”字辈,练瑕剑者得“离”字辈。待两人各自剑法大成后,方能从瑜瑕两套剑法中领悟东归真传,合力使出“完璧剑法”。而因此剑法修炼的特殊性,男女间极易萌生情愫,传闻雁归人与墨离染早已在修练完璧剑法时结为一世鸳侣。
“这次论剑,怀蚌山人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负责接待各位掌门人的也只有东归瑜瑕两剑的第一高手雁归人与墨离染。更有甚者说东归派其实就是这两人创立的,怀蚌山人只是他们捏造出来,用以增加门派神秘性。从怀蚌山人钟离磬的名字可以看出他练的是瑕剑,而东归派的瑜剑中却无法找到一位女子或男子与其相对。”
“只不过若世上真有钟离磬这一号人物,他的东归剑法在雁归人与墨离染之上自不言而喻。若东归派中有人能与其合力使出完璧剑法,威力也势必会在雁墨两人之上。”
风逍舞顿了顿,接道:“一年前茅山派柏道人泛舟东海之上,忽遇气候骤变,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自天地之威中得以生还后,得悟自然之力,远非一介凡人所能左右。虽然如此,却仍能笑谈于大块中,不仅遗诗《夜纵舟游海忽遇风雨·问》、《答》两篇,更独创绝世剑法’惊雷十剑‘,并改号‘雷霆道人’。”
天水嚣,地水狂。
急雨天上来,汹涌云潮蔽四方。
流矢飞荡穿胆裂,龙啸沧海海倒悬。
怒涛阙起三千丈,孤舟卧浪一叶扁。
我欲驭舟破狂浪,此浪沉寂彼浪喧。
一浪未却一浪叠,浪浪不尽浪浪先。
恍然宛若梦里烟。
叠浪重叠浪,龙啸复鬼啸。
莫非天之九神欲灭我,遣此风雨散吾魄?
——《夜纵舟游海忽遇风雨·问》
澜飞裂雨破九尘,惊雷劈断天九痕。
欲把九歌唱九醉,纵舞十剑笑九神。
——《夜纵舟游海忽遇风雨·答》
“天下剑手观摩此剑法后,有部分者云以茅山的剑术历史根基,加上创’惊雷十剑‘这一对剑术发展的卓越贡献,可再次比肩九大剑派,重组为‘十大剑派’。”
风逍舞顿了顿,正色道:“江湖之大,能人隐士辈出,‘天下第一’四字,怕是不能草草冠之予人。”
钟无泥点头:“叶飞仙凭手中剑折服天下剑手,九大剑派共举为天下第一剑客,最后亦败在陆云飞剑下。”
“今之江湖相较过往流年,贤才英标更如春泉喷薄而出,不胜枚举。然而即便在当今众多绝顶剑手间,杨青虹依旧是作为第一位人选,别无二人。”
风逍舞点头。
钟无泥道:“可我知道他的剑法大抵还及不上你。”
风逍舞沉默。
每当别人谈起这样的话题,他都会沉默。
钟无泥道:“我很好奇。”
风逍舞道:“好奇什么?”
钟无泥道:“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风逍舞还是沉默。
钟无泥接道:“以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剑术高度,不但要有绝对的智慧与天赋,也一定需要个造诣极高的师傅,可我却从未听过你有什么师傅。”
风逍舞微笑:“那你不妨当作我是偷师的。”
钟无泥还欲再问,远处已有朵绚丽的焰火绽开。
风逍舞立刻跃出楼台,朝烟火发射处掠去。
钟无泥叹了口气,也立刻跟上。
焰火炸开处离这座高楼有近一里的距离。风逍舞将身形展开到极致,宛如飞鹰般扑去。
很快他就听到尖细的破空声和兵刃相击声。
这是一处客栈。虽不及鸿福客栈高大瑰丽,却也是富贵人家才住的起的精雅宿处。
风逍舞已看到丐帮众人在向一个一身黑衣,头包黑帻,脸覆黑巾,身型似男性的人围攻。
破空声是这黑衣人打出的暗器,兵刃相击声是暗器打在丐帮子弟的兵器上。
只要这人暗器出手,就立刻倒下一人。丐帮中已倒下三人,却依然没能靠近此人一步。
暗器打在兵刃,正好弹到另一人身上。这人的暗器手法高到能以移花接木的技巧杀人,显然也完全符合简二先生对奸细的暗器水平判断。
这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奸细!
丐帮弟子已陆续在黑衣人身前倒下,却没有一人心生退却,依旧不断有人朝这边涌来。
又有两人倒下,却还是没能近他半步。
忽然一道寒芒从空中直劈而落!
风逍舞剑已出鞘!
剑光宛若滔滔洪流,直取黑衣人。却并不是取向他咽喉,而是他脸上蒙着的黑巾。
这块黑巾显然比咽喉更容易命中。当黑巾落下时,人的面目也会露出。
当黑衣人面目暴露,他的目的就已达到。
黑衣人甚至连看都没看到这一剑,剑尖就已到他面目前!
他脸立刻侧过,身子扭转。却还是被风逍舞的剑穿过了脸上黑巾,连脸部肌肤也被这一剑堪堪擦过。
黑巾掉落,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并不是义宏庄行动的参与者之一,也是风逍舞从未见过的一张脸。
剑已刺破他的脸,却并没有血渗出,风逍舞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脸上一定还戴了个人皮面具。
黑衣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戴着人皮面具的脸是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的。但他的瞳孔已收缩。
他眼里已露出惊讶恐惧的神色,仿佛想不到眼前这人竟会是风逍舞。
钟无泥已赶来,大声道:“别放他走!”
不等钟无泥话出口,风逍舞手中剑又已刺出。
剑如月光。今夜无月,这一剑的剑光就是今夜的月光。
月光渗漏进黑衣人的衣襟,剑也刺入了黑衣人的胸膛。
然而在剑刺入他胸膛时,竟发出了极其尖锐的金属撞击声。
这黑衣人里面居然还穿了件隐秘轻甲一类的防具,而且还是用极为稀有罕见的软韧金属打成,连风逍舞的剑也只刺进去两分,并没能对他造成致命伤。
黑衣人在风逍舞剑尚在自己胸前时,立刻将手中暗器打向风逍舞!
风逍舞只有将剑抽出,挽起一朵剑花。
花朵的意义恐怕就是那一瞬的绽放,在含苞时就等待着那一刻它生命中最绚丽最神圣的一瞬开放。
然而风逍舞挽起的这朵剑花却是慢慢收拢的。剑花开放,渐渐合拢,拢成一朵花苞。
当花苞完全合起,黑衣人暗器也被含入了这朵花苞中。
花苞消失时,暗器自空中纷纷落下,赫然是一根根银针!
黑衣人已倒掠出六丈外。钟无泥已到来,直逼这黑衣人。黑衣人逃走时,又发出了两手银针。
两手银针飞过,风逍舞身后又传来两声惨呼。
这黑衣人已身中剑伤,伤得虽不重,却也绝不会轻,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回手再伤两人。风逍舞剑已入鞘,跟上了钟无泥。
他们都没回头去看,因为他们知道此时唯有将这黑衣人抓拿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受了伤,钟无泥和风逍舞很轻易就追上了他。钟无泥从麻袋中取出一根短棍,朝黑衣人当头劈下。
这不是打狗棒。打狗棒是只有丐帮帮主才能持有的丐帮圣物。
打狗棒虽不能被他人持有,打狗棒法却并非只有丐帮帮主一人习得。只要六袋及以上弟子,皆能习得打狗棒法。打狗棒法研习条件虽不苛刻,然而其真正心法自第四代帮主严立行开始,就唯有正副帮主及四位九袋长老掌握。上任帮主蒋根暴死于塞外,未来得及传授心法,这一代帮主云勿非的打狗棒心法就是由四位九袋长老代传的。因此九袋长老在丐帮中地位极高,甚至比肩帮主。
而钟无泥就是这四位九袋长老之一。一棒打下,棍影重重,凌厉如风雷之势,仿佛真把人作落水狗一般痛打。
打狗棒法是丐帮镇帮绝技,又经历代帮主长老细研精修,与少林镇门棍谱“怒目金刚棍”并称当世两大棍法。黑衣人胸前还有伤,这一棒下去,也势必会像条死狗一样,全无反抗余地。
却见黑衣人身形下坠,坠入一条暗巷。钟无泥手中木棒也毫不犹豫,随他身形一并落下。
眼看将要打到这黑衣人时,却见他已窜进一辆停在巷中的马车。黑衣人溜进去的一瞬,马车即刻启程,飞一般奔出暗巷。
钟无泥一棒打下,只打到车厢的顶部。一声巨响,车顶炸裂,破开一个大洞。
车顶破了并不能影响马车的速度,马车已绝尘而去。
钟无泥跺了跺脚。风逍舞立刻接上,追向马车。
钟无泥也再次跟进,在施展轻功的同时轻吹两声口哨。
出了巷口,立刻见到两个丐帮弟子,一人牵着一匹马赶来。丐帮办事果然严密且周到,钟无泥和风逍舞一骗上马,健马长嘶,扬长而去。
马是良种。钟无泥从六岁开始骑马,现在已七十八岁,七十二年来从没坐过一次车,也没坐过一次轿子,都是骑马。
他喜欢骑马,喜欢风往耳畔飞掠而过那种速度的刺激,及大腿间偶尔收到马背回馈的轻轻撞击带来的生命活力。如今他虽年近耄耋,兴趣却不减当年。
他发现风逍舞的骑术也很不错,居然跟上了他的速度。
两人骑术精绝,却依旧没能缩减与马车的距离。
马用来拉车,速度一定不比人骑在马背上。他们的马也都是这附近遴选出来最好的马,却还是没能赶上前方车的速度。
钟无泥皱了皱眉,打马更紧。
马车已转入一条明巷。是条修葺得很不错的巷子,显然这里已是富贵人家的地头。
面前马车骤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车里黑衣人立刻从车厢闪出,跃入屋里。
风逍舞却并没减速,一拍马背,向前冲去。
这打马的车夫必定也是苍穹帮的人。他参与进这件事说明他一定知道有关内奸的一点消息,风逍舞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在马车前拉住马,跳上车梁,正欲抓起车夫,手中动作却忽然停止。
钟无泥也在另一边落下。刚落下,也一并愣住。
车夫已死。
鲜血从他七窍迸出,依稀还能辨出他死前的痛苦。
他背后心脉处已中了三枚银针。黑衣人下车后至风逍舞来到他面前的顷刻间,他就已命赴黄泉。
风逍舞看着眼前的车夫,脸上神色仿佛跟着商末的寒意变了下,立刻转头,看向这户人家。
钟无泥道:“这户的主人姓胡,是个贩私盐的。”
他笑了笑:“若非他在朝中有人,只怕早已被官府一家老小抓去砍头了。”
风逍舞道:“莫非这人与苍穹帮有所联系?”
钟无泥道:“我并没查出他与苍穹帮有什么联系。只是这一家人五天前东窗事发,为了躲避官府追查举家南下,恐怕这房子只是正好被他们利用到罢了。”
风逍舞抬头,望向墙头朱瓦,道:“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进去。”
里面很可能会有埋伏,钟无泥明白:“我的人已将附近全部封锁,就算他要逃,也一定逃不过我的耳目。”
巷口已有人进来,是钟无泥此次行动的丐帮中人,一共十八人,其余没有受伤的丐帮弟子正警戒着四周。钟无泥向他们施发命令:“进去三人,看看里头情况。”
立刻有三人走出,攀进墙里。
钟无泥目光如炬,眼里迸发的光芒似下定决心必要将这奸细抓获。
他们为这次行动已付出太多,绝对不能让奸细从此地再次逃脱。
人已进去有一段时间,却并没人出来,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
风过叶隙,院里大树瑟瑟作响。不远处响起了捣衣声,看来是没能在这反常天气到来前捣好衣裳的人家。
这捣衣声似要将这凄寒的秋夜给捣碎。
钟无泥抬头,眼中忧虑疑惑更深。
怎么到现在人还没出来?
莫非里面真有什么陷阱?
这次丐帮独立行动的参与者都是帮中好手,纵然能杀死他们,至少他们还能抵抗一下。何况那黑衣人还受了伤,在他脱离风逍舞那一剑反手回击时,钟无泥也已看出他手中银针落空了好几枚。
可里面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甚至没听到那三人的惨呼声。
里面发生了什么,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这未知的情景却最是让人焦虑,让人心生多疑的。
钟无泥脸色已沉了下去,想再派五人进去探探情况。
他不会贸然一下多派人,他一向谨慎。能当上丐帮长老的人也必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谨慎得多。
风逍舞却忽然伸手,将他准备打手势的手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