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郭重山说的那句相同的话都同样地另有目的,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再次落入郭重山设计好的陷阱中。
郭重山算计的能力竟可怕至如此境地,甚至令人产生想要委服臣拜的绝望。
他很久都已不再感受到恐惧的滋味,然而现在他恐惧得手心已开始直冒冷汗。在全然无知觉的情况下,他就已成了无法洗脱的替罪羔羊。直至此刻,雪隐鹭鸶,柳藏鹦鹉,他才幡然醒悟。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风逍舞不得不承认郭重山是他目前为止见过心机最深沉的人物,他杀人甚至不用自己的双手就可达到目的。
莫藏呢?能驱使此等人物为自己办事的人,又可怕到什么程度?
风逍舞双拳紧攥。他已无暇去想,现在他必须想该如何从这里安然退去,再另寻时机自证清白。
司徒超风叹了口气:“你确实狠毒,居然狠到用自残的方式摆脱嫌疑,这点我不得不钦赏你。若不是这次简二先生抓住了你的马脚,说不定我到死都不知奸细居然是你。”
“不是他!”司马嫣从风逍舞身后站出,站在他身前。
司徒超风只看了眼司马嫣,冷冷道:“我敬紫竹司马的为人,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司马嫣只觉一股气冲上来,却还是抑制住自己,道:“昨天我们应承青凤庄主的邀请,他怎么可能出去杀人?”
司徒超风道:“我手下人就在昨夜诸葛庄主住处外发现他的行踪。他并不在府内,而是急匆匆往外走了。为什么他在诸葛庄主那边做客,却要一个人悄悄溜出来呢?”
司马嫣沉默,目光已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风逍舞昨夜说的话。
“我刚才出去了一趟……”
他出去干什么?
莫非真的是去杀人?
……他的职业真的是个杀手?
司徒超风道:“我现在问你,为什么每次他外出时,就是我们死人的时候?你一直在他身边,总该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了。另外,他受的伤为什么都这么巧?你身为司马翔的后人,我不认为你会是个愚蠢的人。如上所述,是否足以让你明白一切?”
为什么他每次出去的时间都这么巧?
为什么他每次受的伤都这么巧?
是不是因为他出去做的事也这么巧?
司徒超风淡淡道:“说不定紫竹司马今日之境地,也是为其所害。事已至此,你仍要执迷不悟至何时?”
司马嫣回头,看着风逍舞。
风逍舞却没有看她。
他不敢看她。他知道现在她的心已在动摇,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动摇。
他不敢看她。并非因不敢面对她,而是怕看到她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宁愿被全世界的人质疑,也不愿被她质疑,宁愿被全世界的人背叛,也不愿看她离去。他根本不敢想象现在她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样的。
即使她真的认为这些事是他做的,他也不会怪她。因为这件事的确太巧合,太诡谲,太离奇。
只是这一次,恐怕就将要失去她了。
他忽然察觉眼里有股想涌出泪水的冲动。他深吸口气,用力眨了眨眼,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却只感这苦酽酽地涩。司马嫣一直看着风逍舞,看了很久也没有说话。良久沉寂后,她终于开口:“是不是?”
风逍舞还是没看她,只是沉默。
“他说不是。”司马嫣看向司徒超风。
司徒超风冷笑:“就这样?就这样你就相信了他?”
“就这样我就相信他。”她的语气坚定且坚决:“至少在我心里,这样就已足够,我会选择一直这样去相信他。”
风逍舞诧异地看着司马嫣,他甚至不敢相信从司马嫣嘴里说出的这番话。
自初入江湖那次落泪以来,他就从未再掉过一滴泪。但此刻他眼眶里强忍回的泪水已无法抑止地流了下来。司马嫣看着他难以置信却无上欣喜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你在哭什么,你以为我会怀疑你吗?从一开始我就没对你有过一丝怀疑。”
“……嗯。”
他将手中茶杯递向司马嫣。司马嫣愣了愣,却很快明白风逍舞此举的含义。她微笑接过茶杯,将杯中茶汤饮尽,递回风逍舞手中。
她也明白为何在两个人的房间里,风逍舞只要了一个杯子。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乖宝宝,不哭了哦,答应我现在就变回从前那个坚强又倔强的你。”
风逍舞笑了。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被父母以外的人叫做宝宝,父母充满的慈爱的呼唤他也早已模糊。
他握紧她的手,闭上眼,深吸一气。
然后他睁开双眼,再次迸出他往日的凌厉与坚定。
简二先生叹了口气:“英雄出少年,风公子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
司徒超风道:“哦?”
简二先生道:“无论谁能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到这般地步,都绝对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徒超风淡淡道:“只可惜无论他再怎么有本事,今日也一定走不掉了。”
风逍舞看着司徒超风,没有说话。
他知道司徒超风说的不是假话。义宏庄三位庄主联手,已无敌于天下,加上简二先生的暗器手法及身后门外的各路江湖好汉和义宏庄众弟子,他实在没把握逃出去。
义宏庄三位庄主已各自摆好架势,身后众弟子兵刃也已按在掌中。却在此时,门外忽然踉跄冲进一人,连歇都来不及歇一口就喘着气大声道:“报告大庄主,苍穹帮突然对我们集会据点展开攻击,已到悦来客栈外。来的有二三十余人,总坛的堂主好像也来了!”
还没等他说完话,风逍舞立刻抱起司马嫣掠出窗外!
悦来客栈是他们的集合点,里面一定藏着义宏庄此次行动的机密,凭司徒超风留下的人必定无法守住。他知道司徒超风听完这段报告一定会大吃一惊,趁着司徒超风神色遽变时,就是他立刻带着司马嫣逃出义宏庄包围的大好时机!
在这一变数里,能抓住多少机会,就有多少逃脱的可能!
每个人都不免乱了下心神。等他们回过神,风逍舞已抱着司马嫣掠上了对面屋脊。
屋外人连弩齐射,却都被他手中剑击落。简二先生暗器已在手中,此时也只有他的暗器才能对风逍舞有效。
楼下院中,风逍舞看到了杨青虹,他的手紧握在剑柄上。风逍舞还没来得及多看,简二先生的五片暗器同时脱手。
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风逍舞身上已中了几片,却还是强起身形,起落间已到了另一处屋檐,再两三个起落,人已不见。
司徒超风已转身,带着诸葛笛和李沁匆忙返回悦来客栈。
他们必须回去。眼前的目标已逃脱,不再有追击的必要。
简二先生望着风逍舞人影消失处,叹了口气:“好俊的轻功。”
他们并没走远,而是在附近停了下来。
附近风逍舞预先租下的小房子。
房子依旧和他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院里一堆薪柴也还零散着,只是上面落了几片黄叶。
黄叶满园。
风逍舞看着这一地黄叶,心里忽然说不出的萧索。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再次踏进这扇门。
风逍舞道:“这里应当还是安全的。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在城中还有一个住处。”
司马嫣道:“当初你将这里租下,是不是早已料到接下来会有这么一天?”
“当时只是为了有备无患。”风逍舞道:“但我确实是因为想在遇到这种境况后还有地方能暂缓一下,才租下这里的。”
他苦笑:“只不过我从未想过把我们逼到这般境地的,竟是与我这次一起行动的同伴。”
“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谢谢你。”
司马嫣浅浅一笑:“你不必跟我道谢。我本该给予你的就是这样的信任,这也是这几天你教给我的。”
风逍舞微笑看着她,但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现在宋捉影已不可能再帮到他。即便宋捉影依旧相信他,可当他去联络宋捉影时也必会被义宏庄的人发现。如今他只能靠自己脱离此等险境。
他又想到在他抱着司马嫣跃出窗户时,客栈院中的杨青虹一直将手按在剑柄上,却迟迟没有拔出。
若杨青虹也在那时出手,他将有极大概率无法从这次围剿脱身。然而直到他们消失在众人眼里,杨青虹的剑始终都没出手。
莫非杨青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不是那个奸细?
风逍舞想起宋捉影对他说过的话,曾在他第一次遭到郭重山袭击后,在客栈里对他说的话。
现在我是不是还可以相信杨青虹?
司马嫣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风逍舞道:“没事。你进屋里看看有没有绷带和伤药一类的药品,拿出来我处理一下。”
司马嫣应了一声,跑进屋里。
风逍舞坐在院中井边,缓缓解开上身的衣服。
说没事是假的。简二先生的暗器手法确已到达化境,他本已全身心留意简二先生的暗器,却还是中了他两片春柳叶。
春柳叶是简二先生最厉害的暗器。柳叶出手,宛若在春日里随风飘荡般飘渺无迹,让人捉摸不透它究竟什么时候打来,打的是哪一处。
春柳叶加上简二先生的暗器手法,如今可谓江湖最为棘手的暗器。唐门近来为了争回被这片春柳叶抢去的名头,甚至打破上任家主唐莲修改的家规,在自家暗器中加入霹雳硫磺来对付简二先生这几片叶子。
风逍舞解开上衣。原本他以为只在背部中了两片春柳叶,却发现还有一片钻进了他的衣服,无声无息嵌入他右边肋骨间。
风逍舞迟疑了一会,摘下嵌在身上的叶子,仔细端详着。
手中如柳叶般的锋利薄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这薄片竟真的如同柳叶般柔软,在风中轻快地垂晃着。风逍舞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能将如此柔软的锋刃使得如自己手指般得心应手,已不愧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之名。
司马嫣已从屋里跑出,怀里抱着几篷绷带和几瓶药酒。
“我只找到这几瓶药,你看看有没有用?”
风逍舞看了眼,道:“勉强可以。你帮我倒在背后伤口上,我自己处理前面的。”
司马嫣点头,走到风逍舞身后,打开药瓶,抹在那两片柳叶划过的伤口处。
她这才发现风逍舞身上的伤痕出乎意料得多。虽很多都已愈合,却留下了一道道无法抹去的疤痕。看着风逍舞健硕的后背上的疤,她情不自禁用手指摸了一下。
风逍舞看向她的手。司马嫣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忍不住……”
风逍舞笑了笑:“抹完了就把绑带递给我吧。”
司马嫣讷讷将绷带递过去。风逍舞接过,开始包缠在身上。
他应该……以为我是在勾引他吧?
但我确实心疼得紧……明明他温柔得就不像受过这么多伤,有过这么多的痛苦……
风逍舞穿上衣服:“我得走了。事态已陷入颠踬,如今已片刻不能停歇,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找出真正的内奸,证明我的清白。”
司马嫣应道:“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你。”
风逍舞转身。司马嫣忽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他回头。司马嫣凑到他脸上,在脸颊轻轻吻了一口。
人群熙来攘往。
城中一切仿佛不曾改变,但其实暗涌的变化已疾得难以置信。
风逍舞在人群中。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走。
乞丐一向都在人多的地方讨饭。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乞丐是在深山老林里要饭的。
要找乞丐的头头,当然要跟着乞丐走。
倘若钟无泥就是内奸,今天一定还会有行动。现在有风逍舞帮他顶住,他已不必再杀人暴露自己,只需等到此次行动最关键的一刻再反窜回去。然而他必定还需要与苍穹帮有一次联络,就在今天。
风逍舞已换了套很朴素的衣服,脸上也盖了个大斗笠。他虽不精通易容,但现在也无法轻易将他认出。
他在城中逛了有三个时辰,城中每一寸地方又被他走了两三遍,最后在一家茶馆坐了下来。
附近的乞丐并不多。街上人虽多,却也只有寥寥三四个乞丐在行乞。
他选择在这里坐下,只因他看出这茶馆中每一行的地头都有一两人是丐帮中人改扮的,不出意外这里就是他们今夜行动的起点。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进这家茶馆。人走进来,却并没多少出去,风逍舞也不出去。
他坐在角落,心里还想着一件事。
苍穹帮屡次选择嫁祸于风逍舞,显然是想要他的命,却在要他命的最关键时刻袭击悦来客栈,为他制造了逃走的机会。
以苍穹帮的纪律及规划,绝不可能会犯这么可笑的失误。纵要袭击悦来客栈,也会等司徒超风杀了自己后再动手。但苍穹帮偏偏就做了这么可笑且愚蠢的事。
这又是因何缘故?
风逍舞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个时候,已有一个乞丐从门外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