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皇上圣明,臣遵旨。”
李东阳道:“臣也有一个节流之策。”
正德帝道:“哦?李先生讲来。”
李东阳道:“臣与管陕西马政的杨一清时有通信。杨一清曾言,养马需要草场。九边各草场,多被当地巡抚、兵备使等官员占据。”
“朝廷在草场养马,要向大大小小的九边官员私下缴纳数额庞大的草场银。”
“草场是朝廷的草场。怎么成了九边文官私产?”
“臣建议,清厘九边草场,收归朝廷所有。这样一来,国库每年可省去草场银十万之数。”
刘健和谢迁心中不悦:李东阳,咱们心知肚明,草场是九边文官的私房钱。九边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咱们的门生故旧在那里为官,总要有些额外收入当补偿。
你对皇上提出这个建议,不等于拿九边文官开刀嘛?
好啊,看来你有意倒向常风和他身后的八虎势力!太后赐婚,让你女儿跟常风联姻时,我们就起疑!果然你要当叛徒!
拿九边文官开刀,便是你倒向八虎的投名状!
在这一刻,刘健和谢迁对李东阳生出了戒心。
其实是刘、谢想多了。李东阳提出这个建议,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根本没考虑其他。
正德帝对李东阳的建议欣然应允。他道:“朕看,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用心。国库五百多万两的亏空,看上去是个天大的数字,无法补足。”
“然而朕跟诸卿一番深谈,各抒己见,这不就找出补亏空的办法了嘛?”
陈清附和:“禀皇上,臣粗略估算了下。若今日所议开源节流诸策落到实处,大约五到八年便能补足国库挪支的亏空。”
史书载:武宗登基之初,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陈清、兵科给事中徐忱上疏指出仓储空虚可虑。曰:京库银两,岁入一百四十九万两有奇,岁用百万两。然太仓之积,少者过半。近年所入,以积欠蠲除,亏于原额,而所出乃过于常数。今海内虚耗,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贵,若不痛惩侈靡,务为减省,岂能转啬为丰,以济一时之急!
武宗与众官集议,因条具经制八事: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赃罚解部,处置盐法,减光禄寺所用,钱钞折银,清厘草场。
至于史书上为何没提及联名上书的常风,就要容后瞎编啊,容后详说了。
这场正德帝登基之初的财政风波,让三位辅政颜面扫地。
巨额亏空是他们在任内阁期间产生的。是他们的门生故旧们、心腹死党们挪支的。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整日教训弘治、正德两位皇帝要节俭。到头来,最不节俭的竟是他们手下的文官集团。
先皇孝宗因修庙宇、道观,饱受他们诟病。可是孝宗花的那点帑银,跟文官集团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当天夜里,常府。
常风跟儿子常破奴在书房中对坐喝茶。
常风问:“知道皇上为何任用你为巡盐副钦差嘛?”
常破奴思索片刻,条理清晰的回答:“其一,我是皇上幼年时的伴读郎。皇上对我信任有加。”
“其二,巡盐会得罪一大批人。旁人做副钦差,事后一定会被几派权贵联手打压报复。”
“我却不同。八虎之首刘瑾是常家至交。河东盐场背后的内宦一派,不敢报复我。”
“我是次辅李东阳未来的女婿。两淮两浙盐场背后的文官势力,不敢报复我。”
“常家是两位国舅的救命恩人。常、张两家又是干亲。长芦盐场背后的皇亲势力,不敢报复我。”
“我的义兄是尤敬武。尤敬武的父亲尤天爵生前乃是福建巡抚刘成安的心腹爱将。刘成安久任福建十几年,在福建说一不二。福建盐场背后的几大海商豪族,碍于这层关系,不敢报复我。”
常风感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儿初入官场不及两个月,却能对皇上心思洞若观火,对时局了如指掌我儿才十九岁啊!真可谓是前途无量!”
“不过,反过来说,你跟五大盐场背后的权贵势力都有扯断不断的关系。巡盐之时,你是否会因循回护,网开一面?”
常破奴正色道:“父亲太轻看我了!读书人应以扶社稷、造福黎民为己任。若我回护那些侵夺盐利的权贵,那十年圣贤书就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常风笑道:“这正是皇上破格启用你担任副钦差的第三个原因。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不会跟官场老油子一样,事事瞻前顾后、耍滑头、和稀泥。”
“清理盐务这样尖锐、敏感的事,瞻前顾后、耍滑头、和稀泥是办不好的。”
常破奴道:“爹,我还是年轻。没想过这一层。还是您老奸巨猾哦不,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常风喝了口茶,感慨道:“皇上识人用人之明.哪里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分明像个五十岁的明君!”
常破奴道:“可是,朝廷里有人把皇上当成黄口小儿!”
常风道:“那些人是在自断官途,自寻死路!看着吧,用不了几个月,有他们哭的时候。”
就在此时,仆人通禀李东阳来了府上。
常风连忙带着常破奴见未来的亲家公。
李东阳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满腹怨气。
今日下晌在内阁值房,刘健、谢迁明嘲暗讽,对他颇为不满。
谢迁甚至说:“宾之兄与常家结亲,今后多了一座大靠山啊!”
这话让李东阳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好啊,你们拿李、常联姻说事。我偏要跟常家当一双好亲家。
还别说,官场之中,多一门姻亲多一条路。你们愤恨也好,嫉妒也罢,那是你们的事。
我无愧于心便罢!
其实,李东阳早就看透了一件事。刘健、谢迁想把正德帝当木偶一样摆弄、操控,根本不可能!
他俩在玩火,迟早有一天会自焚。
在大船着火沉没之前,弃船求生。未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只有弃船求生留在官场,留在内阁,才能实现造福黎民众生的远大抱负。
常风父子来到了李东阳面前。
常风拱手:“次辅。”
常破奴拱手:“先生。”
李东阳还礼,笑道:“以后要改口亲家翁、贤婿了。”
三人坐定。李东阳道:“皇上授意,太后赐婚。这是天大的恩典。”
“可是,破奴这趟巡盐差事,要从长芦办到福建。一来一回,至少两年。”
“今年破奴已经十九,小女也十六了。婚事硬拖两年,恐怕不妥。”
常风惆怅道:“是啊。可是又不能在破奴出京前完婚。先皇大丧不过两个月,未出三个月禁婚娶啊。”
“内阁次辅跟缇骑督帅的儿女,若在先皇大丧三月之内完婚,御史言官们的参劾奏疏恐怕会摆满龙案。”
李东阳道:“是啊,真是愁人。”
常风思索片刻:“这样吧。破奴三天后出京。八月时,他应该在山东盐场。”
“我派几十名袍泽,在八月护送令爱去山东。婚事从简,让他们在山东完婚、圆房。”
“御史言官们管天管地,总管不着咱们两家婚事从简,父母不到场。”
李东阳笑道:“好主意!还是亲家翁心思活络。”
常破奴道:“只是这样办亏待了萍儿。”
常风笑道:“亲家翁看看,犬子是个疼爱妻子的好夫君呢!”
李东阳笑道:“学生变女婿,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女托付给破奴,我一百个放心。”
说到此,李东阳话锋一转:“破奴,此番你跟随王妙心出京巡盐,要事事谨慎,同时要铁面无私。不要顾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
“若瞻前顾后,便断乎办不好差事。”
“皇上此番是给你出了一道考题。若你答题圆满,今后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交不出合格的答卷,皇上会弃你如敝履。”
“钦差正使王妙心是弈道国手,心思缜密。他又是你父亲的老下属。凡事你要多跟王妙心多多商商议。”
“我是你的启蒙之师。临行前,我送你一句话——为官者,要时刻将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放在心中。”
常破奴起身,恭恭敬敬的朝着李东阳行礼:“先生教诲,破奴牢记于心。”
李东阳道:“好。你出去收拾行装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爹单独说。”
常破奴走后,李东阳道:“亲家翁,我希望你能保一个人。”
常风问:“谁?”
李东阳答:“陈清。”
常风皱眉:“刘健和谢迁要整陈清?”
李东阳点点头:“那封让内阁颜面扫地的奏疏,是陈清领衔上奏的。他的学生徐忱署了名。”
“今日下晌,刘健以内阁首辅的身份,驳回了吏部关于提升徐忱为浙江参议的奏疏。”
“另外,刘健还在内阁值房中提出,升任陈清为南京工部尚书。”
南京六部是公认的养老衙门。户部左侍郎升任南京工部尚书,是典型的明升暗贬。
李东阳继续说:“刘健阻止徐忱升迁,咱们无能为力。但至少要保陈清留任户部。”
“陈清是理财能手,又能言敢谏。他当户部左堂,乃是朝廷幸事。”
“至于怎么保,我暂时还没想好。我想亲家翁精于官场争斗,应该有法子。”
李东阳其实挺鸡贼的。他不愿在明面上跟刘健、谢迁撕破脸。把保陈清的事推给了常风。
常风自然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决定听李东阳的,亲自出手保下陈清。
十八年前,怀恩离世前曾教导常风:“一个合格的缇骑,不仅要除奸臣,更要保贤臣。”
老内相语重心长的教诲,常风十八年来从未忘记。
想到此,常风笑道:“亲家不如直接说我精通旁门左道。你放心,陈清的事,我管定了!”
“我若保不下陈清,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缇骑头子!”
“我不仅要保陈清。还要保徐忱得到浙江参议的职位。若一个好官因直谏弊政丢掉了升迁的机会,那朝堂之上还有光明可言嘛?”
李东阳道:“我看亲家胸有成竹,看来已经想出法子了。能否告知?”
常风微微一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李东阳脱口而出:“此语出自《周易·系辞》。是我多嘴了,我不该问。”
常风大包大揽:“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陈清会依旧坐着户部左堂的位子。徐忱也会如愿升任浙江参议。”
陈清、徐忱直谏国库亏空,导致在京文官三年内少了四成俸禄。还断了他们挪支国帑的便利。
文官集团自然容不下这二人。
先是徐忱的升迁被内阁驳回。
两日之后,内阁首辅刘健、阁员谢迁及十六名部院大臣,百名正五品以上文官联名上奏:户部左侍郎陈清直谏财政大弊有功,应擢升南京工部尚书。
奏疏上了之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乾清宫跪谏。文官集团大有“皇上不‘升’陈清,我等将跪死在乾清宫门口”的架势。
对于文官跪谏,正德帝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
常风主动求见了正德帝。
正德帝一脸烦躁的神色:“看到殿外跪着的那些人了嘛?他们在挟众欺君,欺侮的欺!”
常风微微一笑:“皇上不如准了他们的谏言,下旨擢升陈清到南京去。”
正德帝眉头紧蹙:“姨父,你该不会对他们服软了吧?”
常风连忙解释:“禀皇上,臣有一计,可保擢升旨意不能落实。”
常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番。
正德帝听后眉开眼笑:“姨父好奸诈不对,好智谋啊!”
常风的办法巧妙的很。他利用了大明官员任免的一个程序漏洞。
官员任免,有一项重要程序要走,那便是交接。
譬如旨意让陈清升南京工部尚书。他接了旨并不能立即赴任。
陈清需等待继任者到任户部,办完差事交接,移交官印。一切办妥后,陈清才能够正式卸任户部左侍郎,赴任南京。
朝廷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过了几天,文官集团一番内部协商,拟定了接任户部左堂的人选,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沅。
当天夜里,常风带着一份密档,找到了陈清的学生徐忱。
这封密档中,记录了林沅的十几件不法情事。证据确凿,内容详实。
徐忱是科道给事中,属言官之列。参人是他的本职。
翌日早朝,徐忱上奏疏,参劾左副都御史林沅渎职罪六、徇私罪四、贪墨罪三。
每一桩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内阁想保林沅,却无能为力。
林沅丢官罢职。接任户部左侍郎之事,自然黄了。
文官集团又是一番商议,拟定了第二个户部左堂人选,鸿胪寺卿高有德。
常风再次带着一份密档,找到了徐忱。
徐忱再次上奏疏,参劾鸿胪寺卿高有德与婢女私通,私德有失。
这项参劾不仅有人证——那个跟高寺卿私通的婢女。还有物证,沾了脏东西的秽裤,还是整整三条。
高有德被降两级,待罪留用原职。升任户部左堂之事泡汤。
文官集团继续商议。拟定了第三个户部左堂人选。河南巡抚,吴之泽。
常风第三次带着密档,夜会徐忱。
徐沈第三次上了奏疏。参劾吴之泽在任期间,兼并洛阳土地两千七百六十三亩,数字有零有整。亦是证据确凿。
吴之泽被免去河南巡抚一职,永不叙用。
在常风的暗中支持下,徐忱三次参劾,参倒了三位陈清的继任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有人要保陈清,谁接陈清的任谁就要倒霉。
刘健、谢迁头都快大了!现在整个文官集团,无一人愿意升任户部左侍郎。
谁也不想步林沅、高有德、吴之泽的后尘。
刘健、谢迁已经猜到了,徐忱身后一定站着厂卫、站着常风。
不然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谁接他老师的差,他便有谁的黑料?还证据确凿!
文官们无人敢接任。陈清的任免程序就走不完。
刘健、谢迁无奈,只得放弃了挤走陈清的想法。
刘健上了一封奏疏,结束这场赢不了的争斗。奏疏的内容是:户部左侍郎无合适继任人选。建议皇上命陈清留任。待找到合适人选后再调任南京。
陈清顺利被常风保下。
紧接着,常风开始了更骚的操作。
他找到了吏部尚书马文升。让老马以天官身份给正德帝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的内容是:兵科给事中徐忱,参劾两位部院大臣、一位封疆大吏有功。理应擢升。恰好浙江参议出缺。可升徐忱为浙江参议。
对于大明的言官来说,他们最大的功劳就是参倒高官。参倒的官越大,功劳就越大。
徐忱七天内参倒了一个左副都御史、一个鸿胪寺卿、一个河南巡抚。这功劳大得没边儿。升任浙江参议顺理成章。何况还有吏部天官的保荐?
内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于是乎,徐忱顺利得到了本就属于他的浙江参议官帽。
不过,徐忱始终得罪了势力庞大的文官集团。他此生再无升迁,一辈子最高就做到参议一职。
至少在短时间内看,常风在跟文官集团的这次交锋中大获全胜。常风天秀,秀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