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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游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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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事成后,定与道长为刎颈之交!”

    陈琮赶忙推了推身旁的安济,眼神炽热地看着高秦,深深躬身行礼,“琮请道长为舍妹安济再卜爻,愿以黄金千两为谢!”

    陈琮知道,只要高秦卜爻是准的,那么如此机会哪怕是黄金千金也远远比不上。

    毕竟高秦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昨日去了某家茶肆,更不可能知道说书人的新戏名为《遂意簪》。

    如此卜爻能力,哪怕身为天骄子弟的自己也不曾听闻过。

    黄金千两赌一个很大的可能,值得。

    高秦深呼吸缓了口气,勉强对陈琮微笑,随后对安济说,“陈郡主,冒犯了。”高秦示意安济伸出手腕。

    安济有点不满地看了兄长陈琮一眼,对着高秦微微笑,第一次开口,声音软软糯糯:“道长脸色不好,不如今日先休息吧。”

    陈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毕竟从小听到大的传奇与渴求,突然在一座角落里都是灰尘的道观里实现了,如此措手不及以至于心神震撼,恍然间将高秦视为无所不能神人了。

    陈琮正欲行礼道歉,高秦赶忙摆手。

    高秦看着自己第一眼觉得像山中麋鹿的女孩,心神感到一股暖意。

    “小道先为陈郡主卜爻吧,如此消耗两三日就可以缓回来了。”

    安济拗不过眼睛认真的高秦,只得伸出手腕。

    高秦起身,因为不方便与安济有肌肤相触,就从三清殿外的海棠树上摘下了一瓣花瓣。

    山雾缭绕,海棠花盛,高秦深深地吸了口略寒雾气,其中掺杂着老君殿前青铜鼎里的烟火味,还有很淡的海棠香。

    高秦将手指放在了海棠花上,花瓣压住安济的手腕。鬼使神差,他手指冒昧轻敲海棠花瓣和它之下的女孩雪白皓腕,出言问了一句:“郡主的长辈可有张姓之人?”

    安济有点疑惑地睁大眼睛,侧头:“家母姓张,道长可有什么问题?”

    高秦猛然想起师父临行的反复叮嘱,

    张姓...张姓...天骄张氏在隐藏民间...

    理智告诉他应该停下了,师父李坎反复说着,不能在头戴芙蓉冠时给任何张姓之人卜爻!

    应该停下来的...

    高秦看了眼那双映得出自己的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像只在长大的无害小鹿。

    高秦偏过眼神,没有直视,轻轻问:“郡主可知道天骄张氏?”

    旁边的陈琮插话进来:“道长可能不清楚,天骄张氏在神景十一年因为后继无人消亡了。”

    安济赞同地点头。

    高秦又想起师父的叮嘱:尽可能交好公子琮...

    他心想,或许单纯是巧合吧,就算安济母亲是天骄张氏,又怎么会瞒自己的女儿和侄子?

    高秦自说自信,心中大定,开始卜爻。

    在为陈浪陈琮卜爻时,高秦心间空白,解惑之语顺着芙蓉道冠脱口而出,虽然问题越难,心神越疲惫,但是一切感觉在可控范围之中。

    但是在为安济卜爻时,高秦身旁一切颜色开始褪去,外界不停的雨声,前堂香客们上香的交谈声,身旁公子陈琮的身影,指尖海棠花的触感...都伴着山雾渐渐隐入,仅留下坐在自己对面安济的轻微呼吸声。

    一望无际的黑暗,一骑绝尘的犹豫,一笔勾销的山雾,一叶知秋的触感。

    漆黑中,高秦感到自己与芙蓉冠散开了联系。

    一股恐惧升起。

    莫不是......安济的母亲真的是天骄张氏子弟?

    高秦左眼直跳,苦涩地笑。

    黑暗里有细微的兵戈碰撞的声响,让人无端想起,暮日原野下的战争,兴盛帝国来往的重要文书,和一个面对黄昏圆日哭泣的将军。

    随后声响渐渐消失,黄粱渐起。

    高秦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一场黄粱梦中。

    诸如,

    山中逢鹿,白瓷青枕,枕上一梦,一梦黄粱的黄粱梦。

    他在黑暗里不知所措,只能向着最后消失的声响走去。一直走啊走,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到了黑暗演变,前方天光大亮。

    而天光大亮处高秦看到,

    一只白鸟飞累了停在某家檐上,淋着雨,羽毛耷拉,看过往的风要去哪;

    一只螭龙藏在了水池,却再也出不去,看头顶的天空,等一场暴雨;

    道士羽化后佛陀高坐明堂,天骄的一滴血染红了酒和墨;海棠花变成囚牢,霜雪是暮途的象征...

    而他为安济卜了一卦......

    高秦猜到了,他接下来将看到什么——在陷入海棠花的囚牢后,他将看到什么......

    他将穷尽形相、巨细无遗地知道一个女孩从生来到现在所有的过程,事无巨细,细节栩栩如在眼前,他将旁观她的一切,甚至连她自己或知道或不知道的细节......

    他将会了解她到肤肉骨髓里,像是陪她长大的幽灵...

    他将日渐沦陷于她与海棠,剔肤见骨,以至于难以自拔。

    这可能就是给天骄张氏卜爻的诅咒,

    高秦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高秦看到,

    征誉二年,九月九日重阳节,天骄陈氏的公子陈郡得了一个女儿,锦官满城挂上红灯笼,贯穿锦官的流川河漂满了请来道士和僧侣做的祈愿灯,千鹤船,青雀山上的玄清寺敲钟,钟声一百零八响。

    征誉六年,安济四岁。小丫头不想上学,跑出了院门,一下就就抱住了路过的,来天骄陈氏做客的陇北赵氏小世子,奶声奶气地说:“赵宵哥哥我嫁给你吧...”

    随后安济被跟在后面的张氏过了回来,小丫头使得这个来自江南的温婉女子也有点气急败坏了。张氏揪着安济的小耳朵:“你今天就算是有婚约了也要给我去上学。”

    征誉八年,安济六岁。小丫头沮丧地去找父亲陈郡,满脸不开心地抱住父亲。

    陈郡笑着问她怎么了,安济闷闷不乐:“琮哥去拉弓了,他不让我碰弓箭,说我是女孩子...”

    陈郡问她:“你想学射箭吗?”

    安济咬咬嘴唇:“想。”

    “小安济,想就去学嘛”

    “可是我是女孩子呀......”

    “那你就用粉色漂亮的弓和系有红缨的箭。”

    征誉九年,安济七岁,在青雀书院读书被夫子夸了,很开心,笑得眼角弯弯,像藏了颗琥珀。

    征誉十年,安济八岁,非要跟来陈氏做客的杨绝曦姐姐睡一张床,两个小姑娘聊天聊到好晚,亲亲热热,不知不觉睡着了。

    征誉十二年,安济十岁,在书房释疾阁外挂了只风铃,风一吹铃铃琅琅,但是兄长陈琮顽皮把风铃的铜舌去掉了,安济去找父亲哭鼻子,陈琮就被他二叔陈郡以教习剑法为由给揍了一顿。

    安济赌气没有摘下再也不会响的风铃。

    征誉十三年,安济十一岁,去了津门的最东侧,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海,躺在阳光下起伏,像只懒洋洋的狸猫摇尾巴,很可爱,又有斑斓色彩。

    征誉十四年,安济十二岁,初学女红针绣,在父亲陈郡的衣服上绣了一只青雀,但是用的黄线,导致看起来像只小鸭子。安济要父亲上哪都要穿着它。

    征誉十五年,安济十三岁,有了喜欢的人,是陇北天骄赵氏世子赵宵,偷偷给他写信......

    高秦知道安济脸庞微微婴儿肥的弧线,知道安济难过时眼泪怎么在眼眶里打转,知道安济无聊时喜欢一个人坐在檐下,看着雨丝发呆,知道安济喜欢赵氏世子......

    他了解了她从出生到现在十五年全部的人生,全部的细节,全部的小情绪......

    如果你了解了一个女孩所有的微笑和哭泣,你会喜欢上她吗?

    高秦不知道旁人会不会,

    但他会。

    如果一定要为安济卜爻,高秦只是可惜,是安济先一步偷偷喜欢赵氏世子...而不是自己先遇见她...

    眼前的所有细节都被深深印入了高秦的脑海,他将毕生难忘。

    最后一幕是刚刚的,安济的手腕上隔着一层海棠,放着自己的手指,安济微微睁大那双漂亮眼睛,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卜爻。

    “真像无害的麋鹿啊......”

    高秦仰起头,泪水无声无息濡透了睫毛,

    “真想像抱小鹿一样抱她一次啊......”

    高秦再次坠入了黑暗,失去意识,陷入了沉睡。

    “修道为之何?”

    “修平常,修清净,修自在。”

    “不求长生久视,可算修道?”

    “修道修其人,非修其道。”

    ——《螭龙手札 · 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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