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平平,看上去大概三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血气旺盛之时,只是人不可貌相,修士的年纪更不可以常理度之。
他等众人皆报过姓名和职衔,提笔在卷册上记了几笔,这才抬头看向齐敬之,沉吟道:“大齐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羽林校尉齐敬之?”
少年微怔,旋即越众而出,再次施礼道:“正是!”
武德将军端坐不动,上上下下将少年仔细打量个遍,忽地点头道:“羽林卫这名字起的不错!就是碰上脾气爆些的阁老容易挨揍。”
他揶揄了一句,不等齐敬之回应便自顾自说道:“本官章居庸,源出姜姓鄣氏,始祖鄣穆公乃太公曾孙、丁公之孙,亦是姜姓鄣国的开国之主。”
章居庸略作停顿,看着一脸惊愕之色的少年,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愉悦:“嗯,正如你心中所想,本官与九真丁氏、掖城崔氏同属丁公一系。”
“虽说岁月久远、血脉已疏,但勉强也能攀上远亲。如今这两家……似乎都巴不得你快点去死啊。”
齐敬之原本听得有些懵,闻听此言反倒镇定了下来,当即不答反问:“那章将军呢,也想要下官去死么?”
“本官?”
章居庸似乎并不是一个能绷住笑的人,略作沉默之后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姜姓鄣国早被大齐所灭,成了如今的昌州豫章郡,而当时领军灭国之将正是出自九真丁氏和掖城崔氏的老亲!至于理由么……”
“这些挚爱亲朋一致认为,鄣国宗室已经被源出东夷太昊的任姓章氏鸠占鹊巢,若不犁庭扫穴、正本清源,则东夷任姓之国便要复辟于东荒了!”
章居庸猛地收住笑,目光灼灼地盯着齐敬之:“鸠占鹊巢啊……听上去是不是很耳熟?”
“你问本官作何想法?姜姓鄣氏失去了曾经的都邑,只能去掉右耳刀,成了如今无国可归、寄身大齐的姜姓章氏,愈发与任姓章氏难以区分,这些全都拜丁氏、崔氏所赐。”
骤然听到这样一段古史,包括齐敬之在内,众人大都有些入神,唯独骊山广野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姜姓章氏在族氏上的变化,与姬姓骊氏改称郦氏恰好相反,而郦氏其实并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城邑,比起占据王都外郭的东郭氏差远了,其改氏之举多少有往自己脸上贴金之嫌。
于是众人之中,反倒是章居庸本人的神情语气最是平静,没有什么仇恨之意流露,也不知是他寄人篱下、刻意隐忍,还是年代久远、早已释怀。
齐敬之觉得多半是后者,否则以此人的出身,若是依旧心怀怨愤,绝不可能取得国主与阁老们的信任,担任开阳辅弼这样的要害官职。
就听章居庸继续道:“齐敬之,既然那两家都不待见你,本官自然不能如他们的意。你今后来此候见时,大可以到我这里饮上一杯清茶。”
“至于私下里……本官从不与任何世家、宗派的掌权人以及在任实权官员建立私交!”
闻言,齐敬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若是果真如此,对方多半不大清楚丁承渊与仙羽山的渊源。
他才要开口致谢,就见章居庸朝自己招了招手,嗔怪道:“还愣着做什么?早就给你倒好了,再不喝就凉了!”
这位身具要职的武德将军指着身前几案上的另一个茶杯,就像在招呼家中子侄。
呵,没想到此人还是个急脾气,而且言出必践,才说要请喝茶,立刻就得兑现。
少年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隔着几案与章居庸相对而坐。
说实话,茶好不好齐敬之不知道,这屁股底下的异草却着实硌得慌,竟好似坐在了针板上。
眼见少年为了坐得舒服些,正在悄悄扭动屁股,章居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笑意。
他举起茶杯,朝头顶枝叶均匀的大树伞盖遥遥一敬:“此为平露之树,能察四方之政。”
“平露生于中庭、以候四方,国家平则树冠正,国有一方不平,则冠有一方稍倾。”
说罢,章居庸又朝两人屁股底下枝叶平正的异草敬了敬:“此为华平之草,能正王者之德。”
“华平者,王者有德则生,德刚则仰、德弱则低。”
“也就是说,平露之树的枝叶分布越是均匀,大齐的四方就越是安定;华平之草越是扎屁股,国主之德就越是刚强盛大。”
于是齐敬之不再挪动自己的屁股。
这华平之草的高矮、粗细乃至软硬都是一般无二,再怎么调整位置都是白搭,还不如提一口内气在胸,让自己能够变得轻盈一些。
他抬起头认真观望树冠,同时仔细感应屁股上的触感,片刻后才有些拿不准地道:“好像这树冠的北面生得不大齐整?至于这草……”
“嗯?”章居庸眉毛一挑。
少年立刻识趣地端起茶杯,用温热的茶汤堵住了嘴巴。
眼见这俩人竟然悠哉悠哉地品起茶来了,哥舒大石忽地上前两步,闷声问道:“下官斗胆问一句,安丰侯入都路上曾遭遇多次刺杀,章将军可知晓是何人所为吗?”
“嗯?”
章居庸的眉毛立了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二个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你做过丁承渊的家将吧?身上一股子似是而非的《虎钤经》气息,快站远些,莫要坏了本官的茶汤香气!”
话音落下,七政阁中庭登时就变得极为安静,有淡淡的肃杀之意弥散开来。
齐敬之连忙咽下嘴里的茶汤,代为致歉道:“这厮近日来修为大进,心火便有些压抑不住,一时言语无状,还望将军海涵!”
说罢,少年回过头给了哥舒大石一个凌厉的眼神,又朝韦应典和左药师使了个眼色:“没听见章将军的话么?快让这厮站远些!”
韦、左二人登时反应过来,冲上前各自抱住紫髯碧眼儿的一条胳膊,将他扯回了黑安车旁。
踉跄后退的哥舒大石眸绽碧光,掌指间亦有黑气缭绕,但出奇地没有挣扎。
他方才被章居庸的一番话勾动了心绪,思及死在入都路上的百来号袍泽,一股怒火就冒了出来,当真是烧心蚀骨、难以忍耐,这才会莽撞上前、口不择言。
结果话一出口,他的心火就熄了一半,稍稍清醒之后心里便生出悔意。
在并无实证、身份悬殊的情况下,他对着武德将军如此阴阳怪气、含沙射影,与那个自己找死的白虎阙队正何异?
若非章居庸的涵养出奇的好,只怕此刻竹牛的牛角上已经挂上第二颗头颅了。
眼见哥舒大石的气息正在渐渐平复、眼神也恢复清明,章居庸这才嗤笑一声:“本官才懒得跟这种有今日没明日的业障置气!”
“否则万一哪句话说的重了,这厮嘎嘣一下暴毙在这七政阁的中庭里,本官岂不是平白惹上一身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