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似乎与往常不同,黄昏下,大漠染上了一层瑰丽刺眼的少女红,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远处沙丘扭曲,隐约出现了海市蜃楼的光景。
郑修目光盯着远处,安静地看着。
身后传来轻轻软软的脚步声,谢洛河简单裹着身子,赤足走来,歪着头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郑修刚回头看了一眼,艰难移开:“你能不能穿严实点。”
谢洛河在郑修身边从容坐下,浅笑道:“这,重要么?”
郑修无语。
片刻后谢洛河掩嘴一笑:“你是担心我吃亏,或是她吃亏?”
郑修没接茬。
这一路,郑修刻意不在谢洛河面前,提起“郑修”与“凤北”。
因为郑修注意到,每当他不小心将话题引到“两百年后”时,谢洛河虽然神情没有变化,但暗地里她都会捏紧拳头。
谢洛河见郑修没有回答,将擦了头发湿润的毛巾搭在郑修的肩上,将脑袋轻轻靠在郑修的肩膀上,与郑修一同望向远处。
沉默一会,谢洛河笑道:“沙暴要来了。”
“成。”
其他的郑修会下意识地怀疑,但这件事,郑修却深信不疑。
谢洛河定是听见了沙尘暴的“脚步”声。
郑修陪谢洛河坐了一会,直到血红残阳彻底在沙丘后沉下,郑修起身道:“我准备一下。我与你面对沙尘暴应能安然无恙,可别让‘小河’与……‘小陌’被埋了。”
“小河”与“小陌”自然是两头骆驼的名字——谢洛河的品味。
她骑着“小陌”,郑修骑着“小河”。
平常走在大漠上时,谢洛河时不时会欣快地朝骆驼喊“小陌小陌跑快些”,郑修因生而为人羞耻心在,没好意思在这件事上反击谢洛河,只能忍气吞声,裹住耳朵不听为净。
郑修走向骆驼,从鞍袋中的兽皮刀鞘中,拔出一把雪亮的小弯刀,看着自己的手腕,默默走向水潭。
“又要割了么?”
谢洛河好奇地凑了过来。
她一直对郑修的“奇术”感兴趣。
郑修不像谢洛河与凤北,显而易见地超出常人许多倍。郑修的奇术仍有着严苛的限制与不得不遵循的规矩。这也是谢洛河觉得郑修不像“异人”的其中一个原因。
“能不能先穿严实了?”郑修白了谢洛河一眼,果断地在手腕上割了下去。
汩汩汩…
血流如注,顷刻间郑修的血将水潭染成了淡红色。
氤氲的血气灵动活现,淡淡的红光在水潭表面如触手般游移。
“鸟笼。”
郑修祭出洛河笔,以潭水为墨,轻松释放出“鸟笼”,将整个绿洲圈成“牢房”。
啪啪啪。
郑修浑身骨骼发出脆响,肌肉隆起。
谢洛河一时没忍住,迷离地摸上郑修发达的胸大肌,一触即分。
呵,女人。
郑修呲牙,大步跨出,抡起双掌在绿洲中刨出一个深坑。
紧接着,郑修分别举起“小河”与“小陌”,跃入坑中,将它们安置妥当,再将沙坑稍作回填,留下了足够他们两人躲入其中的空隙。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远处漆黑的乌云如一头巨大的猛兽,张开巨口,鲸吞天地。
沙暴未至,狂风四起,地面在震动,空气在颤抖。
黑压压的乌云仿佛触手可及,眨眼压在了绿洲上空。
“你进去吧,我替你们挡一挡,实在不行我再进去躲着。”
郑修与谢洛河虽同为异人,但面对浩瀚天灾,郑修仍不敢大意。但在牢中,【郑善】的属性与【牢不可破】给了郑修十足的信心。
肉身应该能扛下,郑修担心的是风暴太大,将他们所有人卷入其中,在茫茫大漠中,郑修最担心的是迷失方向。一旦在大漠中迷了路,即便是异人,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谢洛河却速速换好衣服,没听郑修地进沙坑里躲着,而是安静地在绿洲边缘坐下。
“无妨。”谢洛河回头,浅浅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朝郑修摇摇头:“有你在,都不怕。”
郑修心中一抖。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坐在谢洛河身边。
呼……呼……呼……
砰!砰!砰!砰!
风越来越大,乌黑的沙漠深处,是更为浓烈诡异的黑。狂风掀起的砂石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郑修的“鸟笼”上,砸出巨大的声响。
“鸟笼”中,偎依静坐的郑修与谢洛河仿佛处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二人的安静与外界的喧嚣狂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气压越发低沉,沙坑中,小河与小陌发出不安的嘶鸣。
“嘘,不怕的。”
谢洛河轻声道,唇边竖起食指。
两头骆驼很快安静下来,在沙坑中相互靠着,四足贴地,骆驼的嘴巴你来我往,交换着唾沫。似乎在这绝望的环境中,一公一母两只骆驼之间,发酵出了爱情的酸臭味。
谢洛河凝视黑暗深处,沙尘喧嚣,笑道:“你曾说过,人的第三次死亡,是被世人彻底遗忘的时候。”
郑修点点头,他不知道谢洛河此时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你当‘画师’的理由?”谢洛河将长发挽至耳后,露出她两颗眼睛。她不再掩饰右眼中奇异的文字,她将自己的不堪与苦闷彻底暴露在郑修的眼前。
她的右眼深处,隐约有淡淡的“丁未”二字。
谢洛河继续道:“你为何一直不肯画‘人’?若你此时、此刻、此地,将我画下,只要画卷不毁,世间便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位叫做‘谢洛河’的可怜女人活过,哪怕只有一人。”
在昏天暗地中,谢洛河嫣然一笑,平静对郑修说出了一直以来,都想对郑修说的话:“公孙陌,你能,替我画一副画么?”
这一刹,谢洛河的笑容,在郑修眼中,显得美艳不可方物。他已经分不清如今坐在他身边的女子是谢洛河还是凤北,他甚至忘了一直以来坚守的“规矩”。
他无法拒绝这一刻的谢洛河,无法拒绝,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着最悲伤话语的谢洛河。
“好。”
郑修心静如水,铺开画卷,退远几步,以血作墨。
沙沙沙……
呼呼呼……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言语,四周只剩狂风怒吼声、呼吸声、落笔声。
画卷上,昏天暗地,漫天荒芜,一位面容俏丽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大漠中,面对绝望的风沙,面朝郑修,面带浅笑。
大漠的苍凉,沙尘的肆虐,女子的美貌,嘴角的凄婉,郑修所见的一切,皆浓缩于小小的画卷中。
“点睛。”
到了最后一步,郑修迟疑片刻,将画卷上,谢洛河的眼睛点下。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在点睛前,画卷上的女子既是谢洛河,又是凤北,分不清。当郑修点下“眼睛”时,画卷上的“谢洛河”顷刻间仿佛活了过来,谢洛河就是谢洛河。
噗通。
咿呀。
一扇微微松动的门,在门径中轻松推开。
这扇门推开的经过,快得不可思议,仿佛本来就开着,只等郑修伸手似地。
在这幅画落成的刹那。
鸟笼之外,肆虐呼啸的黑色风沙出现了一瞬间的定格。
下一秒。
狂风停歇。
在半空中定格的沙子,哗哗落下。
成了一场沙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