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颍,觉得我北地歌舞如何?」
这个叫董卓的,现在没不叫肥肥,而是一个具备过人怪力,能马上左右开弓的豪杰。杏仁大的虎目,茂密的髯须,粗大的脖子,肌肉膨胀的两臂,还有那半圆球的腰腹,无不展示出一个关西壮汉骇人的武力。
董卓听着卢植这番问,单说了一个字:
「妙!」
卢植听得哈哈大笑,他就喜欢这种边地人的赤诚,看来这董卓就是这样的赤诚人啊!
于是,卢植问道:
「仲颍,我也是去过关西求过学的,羌女艳舞之妙,我看是比邯郸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董卓哈哈大笑,连比手给卢植,意思就是你老是个讲究人。
董卓一边比手,还一边道:
「昔年,俺老董也曾去过济南,都说齐地之风貌不比赵地差,但可惜,那时候忙于战事,如何有闲,能如今日欢歌笑语,酒肉不断?这一切都感谢北中郎将啊,来!我建议大伙举杯,为北中郎将贺。」
说着,董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边他的河东系和凉州系扈将皆举杯饮尽,北军吏士们也欢呼着饮尽,氛围欢快酣畅。
上首的卢植笑晏晏的看着场面的热切,顺嘴问了董卓:
「仲颍还去过济南平乱?」
董卓砸吧了下嘴,摸掉胡须上的酒渍,笑道:
「嗨,老董当年不懂事,年少成名就飘了。俺少时就与羌帅交结,稍有薄名就被辟为兵马掾,之后又被辟为刺史从事,再后来俺老董就上洛做了羽林郎,在后面随张帅讨羌,顺风顺水,一路做到了秩比二千石的戊己校尉。那会俺老董才二十多,说一句年少有为不过吧。但后面老董就飘了,犯了事,直接被褫夺了,还成了罪军隶属到了段帅帐下。二十年前,泰山不是有个公孙举的叛逆嘛,俺老董就在那一战又站起来了。」
说完这些,董卓有明显的停顿,似是追忆着那段岁月,那时人。
没错,我们的董卓就是俺们孙逊孙亭长当年的袍泽,就是他救了孙逊,并影响了这个孙婆婆。二十年后,孙逊又因在巨野泽外救张冲而死,命运的莫测就是在于此。
同样停顿的还有卢植,他在听到董卓谈到泰山叛逆,也顿了下,明显想到了现在祸乱朝庭的泰山贼。
这里,他正要询问董卓对泰山贼的看法,那边堂下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卢植转头看去,正是幕中文吏巨鹿人田丰。
卢植见其穿葛衣入席就有点不高兴,这时候又见到他高笑打断他的话,更不乐了,他闷着声问道:
「元皓,何故有此大笑。」
卢植这话一出,全场寂然,大伙都听出了老帅的不乐。
但这田丰却依然我行我素,他像是听不出话里的意思,突然站起身来,大笑:
「我是笑这邯郸舞啊,是太妖。」
妖?
这个词可不是什么好词。何谓妖,就是异。在汉室重图谶中,通常将穿得不妥贴的,叫做服妖,而一旦出现服妖,就会被视为天下大乱的前兆。
卢植自己就是硕儒,这田丰话一出来就知道他指什么,于是,他阴沉着脸问道:
「我看你不是在说舞妖,是在说服妖吧。」
这田丰一拧着头,对卢植拜道:
「不错,主公。我就是在说服妖。昔更始诸将军过雒阳者数十辈,皆衣妇人衣。时智者见之,以为服之不中,身之灾也,是服妖也。其后更始遂为赤眉所杀;后桓帝元嘉年间,京都妇女仿梁冀妻,描愁眉,化啼妆,这亦是服妖,其后梁氏举族被诛灭;
再往后,延熹中,京都显贵又脚着木屐,这亦是服妖,其后党锢横起,祸连妻女,这些妻女也被带上了木枷,正应木屐之兆;再稍后,国家宴游西园,身为商贾服,此亦是服妖。尔后,张角作乱称黄巾,天下大乱。而在今日,我见这邯郸舞姬亦在服妖,就是不知道应在谁之身了。」
田丰这话实在难听,全场凡是听到的无不脸色铁青,尤其是当首的卢植,更是脸色阴黑,看得吓人。
卢植心里骂着田丰真是中山狼。此人虽然有些才器,也算博览多识,也曾被太尉府征辟过,做过待御史。但在遇到他之前时,此人早就沉沦下僚,是他卢植看在此人到底有几分才华,才不以其卑鄙,简拔他入幕。要知道,能从这场河北平叛事中混个资历,以后前途又岂是等闲的?
但这人就这么报答自己?我举杯你摔箸,我开宴席你翻桌。真是和自己对着干。而且此人刚刚不就是在咒自己?
卢植多久没受过这样的羞辱了,但顾着体面,卢植还要做出虚怀若谷纳谏的样子,他正压着火气,突然一声暴和就从宴会上的一个角落传来。
这次卢植再看,竟然是自己的门下弟子刘备。
此时的刘备双目血红,整个人都如焰火一般燃烧,他对着田丰怒骂:
「好个卖口之辈,竟然敢羞辱我师?还服妖?你等文士才是真的妖言惑众,一张嘴里说的好似天下道理都在你辈手里。但实际上呢?你上过战场杀过贼吗?在我等弟兄浴血的时候,你怕不是躲在辎车下躺尿。鼠辈。」
刘备特有的幽州口腔加上那粗鄙的话,直接让下面的军吏们哈哈大笑,众人拍着案几,纷纷喝彩。
卢植也欣慰的看着刘备。
实际上刘备并不是自己看重的门徒。在他们讲学中,按教学空间的远近,将弟子由疏到亲分为,门外弟子,门下弟子,坐下弟子,入室弟子。
其中门外弟子就是在门墙外坐着的,是最不计入的门徒。如他卢植这种硕儒每次讲学,都会有数千人围听,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这么门外弟子。
比门外弟子稍亲一点的就是门下弟子,意思是听课的时候是坐在院里的,这种呢,就是刘备这样的,一般家里和他卢植有些关系,就在他这里长期授学的。
比门下弟子重的是坐下弟子,这些弟子就是已经坐在舍内了,有单独的席子。这些人和院里的那些,每一个都是要录名字到门墙上的。告诉后继者,这里曾有哪些门下弟子。
但比以上更重要的就是入室弟子。这里的入室可不是入舍内了,而是入老师的私室,可以随时耳提面令,这些入室弟子的名字录的就是各师传的屏风。这些就是本系最重要的学术传人。
而之所以如此划分,全因为讲学时靠老师越近听错的就会越少,理解的也会多。而且门下弟子天然在学术上会对门外弟子有压制。因为前者只要对后者说,我听老师说的是这个,你离得远是不是听错了。
那时候讲学是不会给你有记笔记的时间和条件的。如之前度满在伏氏精舍求学时,就是白天上课,晚上记笔记,这有这样刻苦的才能将老师白日所言记录下来。即便这样还有记错,记漏的,甚至理解错原义的。所以,度满第二日晨,必定要到老师那里请教,这样才不走歪路。
不如此的,几乎都走了一条自己的邪路。比如当年佛陀入灭,作为经传的迦叶曾经就在偏远地方听到有人歪解佛陀经典还成了当地的僧团领袖,于是与他辩论。迦叶能赢,靠的就是他与佛陀互换僧袍的身份,迦叶就是佛法解读的权威。
所以,此刻卢植的心情还是激荡的,我以门下徒待玄德,玄德却以恩师报我。于是他偷偷将这份情放在了心里。
也不怪乎卢植感激刘备。因为这田丰确实说的过分,在汉室的意识形态里,图谶为重之重,如果被田丰怪这次宴会为服妖,那后面这战要是败了,他卢植就一定会遗臭万年。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造成了服妖的灾异,乱了天下。
实际上,服妖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其实,这不过是倒果为因了。确实,每当天下之变时,服妖的现象就特别多。但实际上,不是服妖造成了大乱,而是大乱造成了服妖。
在此世,历代都将服侍看为秩序构建重要的仪式。不同等级配不同衣服,所以看你穿什么衣服,就知道你啥身份。也就是说,身份与服侍是一体的。
但这是在皇权有控制力的时候,这种礼制才会得到维护。而一旦一个朝庭衰弱,他原先构建的礼就没有人去约束了,这时候随着人爱美之心的生起,各种标新立异的衣服就出现了。而这也就被正统士人视为僭越,诬名为服妖。
而现在,刘备这大闹,加上众人的起哄,卢植顺势就退了田丰。于是一番哄笑下,田丰在所有人的不欢迎中,落落下场,只有某些个河北籍军吏神色暧昧。
就这样,一场本该欢乐无比的宴会,因为田丰这一闹,成了滑稽戏。正当卢植想用什么借口终段宴会时,那封四日前就从荥阳发出的羽檄终于到了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