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直树很惊讶于村田这种“舍己为人”的念头。
明明这个村里现在最缺钱的就是村田家里了。
村田回答:“我是这样想的,把赚钱的机会留给其他人吧,大家在村里都信我,从小到大我们这一辈人一起长大的,就我和你爸说话最好使。他们叫我一声哥,跟我屁股后面这么些年了,有好事先让他们吧。我昨天中午跟你说的,你跟你爸说了没?”
他重重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跟着你爸去干吧,钱少点也行,钱给的多我脸上也挂不住的。”阑
夏目直树闻言看着这个明明今天把自己收拾的很精神渴望工作、却又在最后关头做出牺牲的邻家叔叔,有些感慨。
于是他出言安慰道:“叔,相信我。今天一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唉,但愿吧!”村田摇头又问:“你跟你爸说了我那个事吗?”
“还没,不着急的村田叔,等今天见过了客人再说也不迟。”
“没说就没说吧,我想了想,让你一个孩子传话太没诚意了,还是我自己去跟他说吧!”
“不着急,不着急。”
夏目直树反复安慰着村田,笑了笑:“等吃完饭再说吧,还是赶紧布置宴席比较重要。”阑
村田点头:“也是,客人不能怠慢,招工的事是村子的头等大事……今天流水宴用的竹子昨晚就已经准备妥当了。”
夏目直树循着村田的视线望去,村口已经收拾出足够的空地来搭建桌子、布置枯山水了。
长桌短边对齐连接,在桌子的尽头用卵石垒砌好围栏,其中有白沙铺地,四周挖好沟渠,灌以村民大清早从山林中挑下来的清泉流水,正中一方卵石上放有惊鹿。
大多数日式庭院中都有类似结构,或称「惊鹿」或叫「添水」,是用竹子做成的小器,以流水冲刷,水满则覆,另一侧落地时敲击卵石发出声响。
】
用作惊鹿的竹子都是村民提前一天便在竹林中砍伐妥当,然后放在屋外雪中冻上一夜就变得坚硬脆生,虽说用不长久,但声音清脆响亮。
另外多余的竹子中间掏空竹节,或做成筒状或噼成对半。
筒状的竹子穿过垒砌的卵石,有专人做好素面放入其中伴以流水,噼成对半的竹子放在那些长桌上,素面流经长竹走遍全席,客人依次就坐品尝,是日式很传统的「流水面(流し素麺)」。阑
不仅有人造景观和流水面,家家户户都会把自家的吃食都拿出来款待宾客,算是村子里自古以来最高规格的接待了。
如今山林里已经禁止打猎,村民们开始以养殖为生,散养野猪算得上是村里养猪户最好的珍馐,靠海的那几户则拿出了自家近来捕获到最肥美的海货。
在忙碌的人群中,夏目直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这让他多少有些诧异。
宴席正北有几位妇人正围着一方临时的圆桌指手画脚,似乎是在打趣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夏目直树走过去在外围打量,看到了七海夜也在其中。
“你行不行,不行就闪开!”一个妇人冲着男人嫌弃:“一个猎户往鱼盆跟前凑什么?别在这里捣乱!”
男人羞红了脸,似乎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蔫了。阑
刚才后厨来催鳗鱼,他是个跑腿的,来了这边见鱼盆里几条鳗鱼安然游动便心想自己捞了送去就行,但没成想抓了好几次都抓不住,他祖上以狩猎为生,如今外出务工赋闲在家,从没有跟鱼打过交道。
鳗鱼没有鳞片但异常光滑,没有经验根本无从下手,他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一会动静就惹来周围妇人的注意。
等看清楚情况,这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就被围住嗤笑了。
“后……后厨催鱼等着做饭,杀好了快些送去!一群妇道人家真是磨蹭!”
男人握了握拳头,然后把黏湖湖的手掌往身上一抹,低着头啐了一句便快步走了。
妇人们乐的见这些平日里吆五喝六的男人吃瘪,纷纷大笑,前仰后合的。
倒是只有七海夜只是嘴角微扬,显得淑女的很。阑
“这么早就起了,我还以为看错人了呢。”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小家伙的声音,七海夜便转头看着今天一身衣服英气十足的夏目直树笑道:“那我可要伤心了,刚才我可是隔着老远就看到你了呢。37摄氏度的人怎么能说出比今天的风都要冷的话来?”
夏目直树拿这个坏心眼的女人最没办法了,尤其是她现在这幅故作幽怨的眼神让他更是头疼,赶紧转移话题,“刚才怎么了?”
七海夜也看出了他在转移话题,一笑而过:“一个不会抓鳗鱼的男人。”
“语气多少带点不屑,我可不信你会抓鳗鱼。”夏目直树耸了耸肩:“一个流连于居酒屋和料亭的女人,我猜你在家里都没杀过鱼。”
七海夜一挑眉,示意周围的妇人们都闪开,优雅地挽起了袖子来到了鱼盆边。
看着七海夜这般熟练的准备动作,夏目直树心想不会吧。阑
七海夜看出了夏目直树的疑惑,开口说道:“听说过静冈滨松的鳗鱼吗?那里的烤鳗鱼和鳗鱼饭可是金字招牌,滨松之宝很是有名哦!早些年喜欢旅游的时候经常到处游山玩水、品尝美食,怎么抓鳗鱼是在滨松中川屋跟料理师父学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下手去抓鱼盆里的鳗鱼。
跟刚才那个男人鲁莽的动作完全不同,七海夜细腻的手浸入水中之后缓慢地伸向鳗鱼,趁其不备一手抓头一手掐中段,干净利落地将一条鳗鱼捞了出来。
“小家伙,对待鳗鱼如果太强硬的话反而会熘走哦~”
她将手中的鳗鱼递给旁边的妇人,性格使然让她只学会了怎么抓,但怎么宰杀七海夜是断然不可能去碰的。
凑近夏目直树,七海夜背对着众人做了个撩舌的俏皮动作,眼神勾人,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对待女人也同样如此,但……对我可以有些例外。”
夏目直树觉得耳朵痒痒的,有蝴蝶在耳边戏弄。阑
跟她成熟又俏皮的眼神对上,只感觉自己好像要被吸进去了。
“这就是小姨你的秘诀吗?”夏目直树也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那就让小姨看看我的技巧吧!”
“阿拉阿拉,直树也要试一试抓鳗鱼吗?”
“可不是我们自吹,捕鱼这么多年,鳗鱼是最难徒手抓住的呢!”
“直树可不要大意啊!”
婶婶们七嘴八舌打趣着这个后生,夏目直树面对她们只是腼腆一笑,便单手伸进了鱼盆里。
“单手可抓不住鳗鱼的。”阑
“用双手,直树,用双手!”
婶婶们在一旁加油打气,笑得很开心,她们其实并不对夏目直树能抓到鳗鱼报什么期望,恐怕也会落得跟刚才那个猎户一样的下场,数次抓住数次熘走,弄得满身是水狼狈不堪。
就连鱼盆里的鳗鱼也都因为突然的举动开始惊慌游窜,虽然出不去,但还是弄得水面波动。
夏目直树却毫不在意,手伸进去之后便不动了,手掌虚握,静静等着。
七海夜也来了兴趣,两只手趴在他的肩上贴了上去,探着头在指挥:“那条比较好抓,看起来像我,要不要试试?”
感受着脖颈后的吐息,夏目直树嘴角的笑意更甚,这不就上钩了?
与此同时,鳗鱼们发现逃不出鱼盆,这只手也不动弹,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不能一直折腾,慢慢就平静下来,最后有一条鳗鱼试探性钻进了夏目直树虚握的拳头里。阑
钻洞是鳗鱼的天性啊!
于是他只轻松收紧拳头,迅速将鳗鱼捞出来,鳗鱼出水之后剧烈挣扎,这时候再上双手,牢牢钳住鳗鱼便稳妥了。
“哇!抓到了!”
“好新奇的方法呀!”
“直树是大学生,兴许在大城市里人们就是这么抓鳗鱼的。”
“大学里一定教了怎么抓鳗鱼,那可是大学。”
无视婶婶们的欢呼雀跃,夏目直树眼中只有七海夜。阑
他也凑近七海夜耳边,轻声道:“我的秘诀就是等待鳗鱼自己钻进来。”
七海夜的耳朵痒痒的。
现在,蝴蝶也飞到她的耳边莺莺燕燕了。
夏目直树将鳗鱼递给婶婶们处理,洗手擦净,放下袖口。
七海夜也回过了神来,转头看他,食指抚过自己嘴唇:“对待女人也一样?”
夏目直树刚想回答,兜里的手机响了。
他轻轻笑道:“是保留一些神秘……所以下次再跟你说。”阑
七海夜耸了耸肩,笑着摇头:“希望哪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能从你的小狐狸精身边赶过来陪我……走吧,这里不需要小孩子帮忙的。”
她以为是浅井的电话,但夏目直树走出去之后看了看来电显示,居然是雨宫千鹤的。
“喂喂喂,让我看看方位啊!”他接了电话之后,故作认真地四周看了看。
“什么方位?你已经知道我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了雨宫千鹤的声音。
“我在看太阳从哪边出来的,没错,是东边啊!”夏目直树调侃道:“那么今天怎么两个懒虫都起这么早?”
“待会见了面再好好问你另一个懒虫是谁……不对!再好好算算你说我懒这回事。先说别的,我到你村子附近了,但是迷路了,来接我。”
“迷路了?”夏目直树一愣,甚至都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过来,反而更关心迷路:“冷静,周围……”阑
“周围有一片竹林,有块大石头,往东边能看到人家,往西边也能看到,我旁边有一根电线杆,上面的小广告是重金求子……”
“好了,我知道你在哪了,原地等我。”夏目直树挂了电话,心想以那家伙的理智程度,告戒她冷静似乎都有些多余了。
五分钟后,夏目直树在离村子四百米的地方找到了雨宫千鹤。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戴着猫耳朵形状的耳罩、穿着粉色羽绒服、两手插在衣兜里站在大石头底下无聊地踢着小石子。
“不用跑着来的。”雨宫千鹤见他一路跑来,心里一暖。
夏目直树便笑道:“害怕,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附近有拐小孩的,专拐三岁……唔!”
可话音未落,他便表情吃痛,捂着肚子了。阑
雨宫千鹤一记【鱼人空手道·交瓦正拳】结结实实打在了夏目直树的小腹上。
“说!谁是另一个懒虫!”雨宫千鹤的小虎牙闪闪亮亮:“另外这一拳是你说我三岁小孩和懒猪的惩罚!”
“是……是校医。”夏目直树假装要死了,陪着她玩。
雨宫千鹤便双手一掐腰:“好哇你!连校医都不放过!知不知道学校里禁止师生关系?”
“校医算教职工,不算教师。”
“那也不行!”
“那怎么办?”阑
“求我,我大发慈悲让校董事会改校规。”
“真的啊?”
“真的是真的,你也来真的?还真求啊?”
“开玩笑,开玩笑,疼疼疼!”
夏目直树尴尬地揉着自己小腿,然后很自然拉起雨宫千鹤的小手往旁边走。
“怎么就你自己?”
“我让女仆长把我放下就回去了,你不是跟我爸说让他饭点来吗?他还在收拾呢。”阑
“那你呢?”
“我是过来找你玩的。”雨宫千鹤理所当然道:“玩累了正好吃饭!”
“那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夏目直树带着雨宫千鹤没有从村口回去,而是走了小路去了村旁边的竹林。
那片竹林连接着海岸线和枫树林,因为地理位置,虽说在东京是暑假的季节,但北海道的气温已经是秋冬了,偶尔下雪,枫叶也是通红一片铺满大地。
“这里的小屋叫林苑,以前是一位得道高僧隐居的地方,后来高僧云游之前找到村里人说他会死在南方,小屋留给村里人了。”
夏目直树拉着雨宫千鹤的手带她漫步在竹间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栋茅屋。阑
他看着这个小屋感慨:“后来这个屋子就成了附近几个村子小孩子们的圣地,天天为了抢地盘打架。”
“那你小时候打赢了吗?”雨宫千鹤眨着眼睛问。
夏目直树微微一笑:“用蛮力解决问题我一向认为不可取。”
体力三的小萝莉深以为然点头:“所以你请了外援,找大人帮忙了?”
夏目直树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宠溺道:“大小姐一看就没朋友,对我们来说叫大人是最下三滥的手段,是万万不可能这么做的。”
“没朋友这种事不应该安慰我吗!”
“可我觉得你并不伤心。”阑
“也是,我才不需要朋友,有网友就够了。”
雨宫千鹤又问:“那你是怎么做的?”
“合纵连横呗。”夏目直树笑道:“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了。归根结底只是一群孩子,也没什么难度。”
雨宫千鹤斜瞥着他,瘪了瘪嘴:“说得好像你当时不是孩子一样。”
夏目直树便也笑而不答。
真要是孩子,可做不到在网上俘获你这个小丫头的心呢!
夏目直树就这样跟她一边走一边聊,说些自己小时候的事。阑
雨宫千鹤也乐得听,被牵着手蹦蹦跳跳的走在青石板上,夏目直树一步两格,她便快些迈着脚。
只要是关于他的,她都想知道。
最后俩人走累了,在竹海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眺望远天,再往下去就是海岸线了,海鸥在天上叫着,浪花打在礁石上变成碎沫,让人分不清那是海浪还是白雪卷入了其中。
今天雨宫千鹤外面穿的是粉色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长袖的毛衣。
似乎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特立独行,也或许是什么潮流,雨宫千鹤的衣袖是很长的,盖过了手掌,搭配着她这个小巧的体型看起来很可爱,有种反差萌。
所以夏目直树握住她的手的时候,也是隔着袖子整个包住她的拳头。
两个人讲累了依偎在一起,坐在巨石上。阑
雨宫千鹤便悄悄地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子往上提,慢慢地就把袖子从两人的手中间撸上去了。
夏目直树在这一刻心跳漏了一拍,他觉得女孩子这种主动真的很戳人。
于是心照不宣的,没有了袖子的阻碍,两个人十指相扣,但仍然是听着风吹竹叶的林涛和天上鸟鸣、远天海浪,靠在一起没有说话。
似乎是到了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夏目直树目光平静且清澈。
林涛、鳗鱼、摩天轮和打火石,该是都要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