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侯乙尊盘的工作,增加一个最大的保险系数。因为郑雄坚决不同意才没有行动。郑雄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曾老师有办法仿制曾侯乙尊盘,十几年前就动手了,而不会留到现在。
马跃之很欣赏郑雄,关键时候还能如此说话,可见他还没有泯灭天良。
见曾本之没有做声,沙璐就说,这种表扬的话,比骂人还难听。
无论他俩说什么,曾本之都不肯开口。过了汤逊湖,前面就是武昌城区了,马跃之还在同沙璐说话。不知什么时候,他俩的话题已经转到交通违章上面。马跃之不相信熊达世的豪华越野车有接近一百次的违章记录,他以为沙璐是在讹熊达世。沙璐说是真的,为了查清楚万乙的行踪,她试着以车找人,果然发现郑雄、熊达世和老省长的车,都有在兵工厂出来的那段公路上的超速记录。仅在这一处,熊达世的车超速次数就有二十几次。沙璐第一次到这条路上盯梢,就发现万乙与易品梅坐着那辆商务车同进同出。虽然心里很生气,她还是等到第二次和第三次发现万乙和易品梅总是如此亲密地出现在这条公路上,这才决定请马跃之和曾本之出面,一是作个见证,二是想让他俩好好教训一下万乙,没想到捅了一只马蜂窝,差点将两只老绵羊送进狼窝。马跃之安慰沙璐,说当着大家的面,将曾侯乙尊盘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未必不是好事。
见曾本之仍旧一声不吭,马跃之就让沙璐先送曾本之回家,回过头来再送自己。
警用轿车在省博物馆门前拐上黄鹂路,眼看就要到曾本之的家了,马跃之实在忍不住问:“本之兄,用***时代大炼钢铁的方法仿制曾侯乙尊盘,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曾本之没有回答不说,还反过来问他:“跃之兄,没有收到的信真的可以去邮局查询吗?”
马跃之对曾本之答非所问有些不满:“你这人怎么如此弱不禁风,一点小意外就吓走了魂。”
曾本之说:“姓马的人才会被人吓走了魂。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邮局里可以查快递和挂号信,难道他们服务水平提得很高,连普通的平信也能查询了?”
马跃之说:“是我先问你的,青铜重器这一行,是不是改变学术传统,也搞***那样的政治运动?”
曾本之下车后,马跃之生气地跟着他走到单元门前,按响门铃后,冲着对讲机大声说:“楚楚,你外公曾本之胆小如鼠,连三年级的小女生都不如!”
曾本之没有同马跃之计较,上楼后一进家门,曾小安就上来问,马跃之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曾本之将这天下午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才表示,不知为什么他也挺愿意与马跃之吵架,觉得那样做了,就将身上的晦气全甩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这个星期一来,那个星期一去,第三个星期一刚过完,第四个星期一又到了。只要是星期一,曾本之必定按照习惯去东湖边的老鼠尾独自待一下午。同样是等待,同样等不来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的信,曾本之本当一次比一次焦急,事实正好相反,曾本之的心情一次比一次轻松。某个星期一下午,他空手离开东湖边的老鼠尾往家里走时,居然挺有闲情逸致地哼起一首经常听曾小安在家里哼唱的流行歌曲。曾本之明知自己唱得很不好听,但还是坚持唱下去。
这天晚上,曾本之非要同安静庆贺一下。
老夫老妻地庆贺完了,曾本之才告诉脸上表情半是兴奋半是娇羞的安静,他终于想清楚那两封用甲骨文写的信出自谁的手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曾本之准时去楚学院六楼的“楚弓楚得”室,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对着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凝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这种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曾经是曾本之最熟悉不过的。曾本之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推门进来的果然是郑雄。
郑雄谦卑地说:“曾老师早上好!”
曾本之无动于衷地回答:“郑会长早上也好!”
郑雄更加谦卑了:“我给曾老师送院士申报登记表来了。”
说着,郑雄就将一沓表格递了上来。
曾本之看也没看就说:“你是有其他事情吧,不妨如实说来听听!”
郑雄说:“到底是老师,不用多说,您就明白我的心思。的确,我们遇上大难题了。那天您离开兵工厂后,老省长和熊达世一起给我们下死任务,十月底必须将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如此才能在春节以后派上大用场。您也曾教过我们,像老三口那种级别的青铜大盗,想将一件新做的伪器做旧,起码也要三个月时间。老省长和熊达世预留的三个月,就是为了给仿制的曾侯乙尊盘做旧。十月底已经过了几天,只有最后几天,就算将我的血肉化成铜水,将我的骨头做成模型,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万般无奈,只好求曾老师再次指点迷津!”
曾本之说:“你当众献媚说某某某是当代的楚庄王时怎么不请我指点迷津?你钻头不顾屁股想当会长时怎么不请我指点迷津?你下四十五岁进水果湖五十五岁进中南海的决心时怎么不请我指点迷津?”
郑雄说:“那时候是犯糊涂,现在是真的不明白!”
曾本之说:“要我指点迷津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得将马老师请来,我们三人当面,将一笔旧账算清楚。”
郑雄一边答应一边就往外走,要去接马跃之。
郑雄出门不到五分钟,就返回来了。
曾本之还在自己办公室里清理刚才说过的话,看着站在郑雄前面的马跃之,他不禁哑然失笑。三个人围着沙发坐下来,曾本之要郑雄将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郑雄很听话,加上表述能力又强,三言两语就将自己要见二位老师的目的说得一清二楚。
曾本之看了马跃之一眼,又看了郑雄一眼:“我说话算数,只要你将郝嘉当年的死因说清楚,我就帮这个忙。”
郑雄小声地叫起来:“大家都晓得,他是跳楼自杀的呀!”
曾本之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们只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他跳楼自杀?”
郑雄说:“我明白您所指的是什么。郝嘉当年以第一副院长的名义带领全院的人上街,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
曾本之说:“你不要装糊涂,后期你是专案组成员,当时的政策你能不清楚?对任何人的指控都得有录音、录像或者照片作为依据。我记得当时你有一部傻瓜相机,你也跟着郝嘉他们上街了,后来你说相机在长江大桥上不小心弄掉了。”
郑雄说:“的的确确是弄掉了。”
曾本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指着左上角的一个斑点说:“郝嘉死后,专案组要结案,你的老省长是当时的专案组长,为了让我这个第二副院长签字确认,他给我看过几张在长江大桥上拍摄的照片,那些照片,每张的左上角上都有一个类似的斑点。他没有说是谁拍摄的,只是凭此证明他没有冤枉郝嘉。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楚学院里寻找有类似斑点的照片,我坚信那些照片一定是楚学院的人拍摄的。我的这张照片也是你拍摄的,今年清明前,整理办公室时,才从一本旧笔记本中找出来。我这样说了,你大概就会明白,为什么从那时起,在你面前我脾气突然变坏了!”
马跃之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曾本之拦住他,说是今天特地请马跃之来,只是先让他当个证人,接下来他俩再单独说话。马跃之还想说,自己是不请自来。曾本之更有理由不让他说话,让他当好证人就行。
曾本之继续对郑雄说:“郝嘉是好人,也是真正的男人,他将所有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天大的责任由他一肩扛起来。你,郑雄,还有你给我拍的照片,都在这里,我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
郑雄说:“您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呢,其实我内心里也苦不堪言呀!”
曾本之说:“我要你说实话,还有一个原因,尽管后来是我推荐你当楚学院院长,但我总觉得以我的力量不可能让你从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一跃成为一院之长,我想这中间是有蹊跷的。”
郑雄说:“听您这样说话,真的让我无地自容。楚学院院长一职,传统上是由青铜重器这条线上的人担任,您年事渐高不得不退居二线,剩下来的这帮弟子,除了我,您也没有别人可选择。”
曾本之说:“这句话可以列入年度最无耻语录。坦率地说,我不是选择你当院长,而是选择曾侯乙尊盘当院长!同样,我不是选择你做女婿,而是选择曾侯乙尊盘做女婿!这句话也可以列入年度最无耻语录。我俩扯平了!我不用出卖二字,我用揭发二字行吗?”
郑雄沉默了一阵才说:“您真的有办法仿制曾侯乙尊盘吗?”
曾本之说:“只要你够坦白,我就有办法。”
郑雄说:“算上今天,离月底只剩几天了,与您一起工作生活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丁点察觉您还留着锦囊妙计呢?”
曾本之说:“你也没有料到因为鼻屎院士之事被我撵出家门吧?”
郑雄说:“是的。我想到过总有那样的一天,却没有想到别人最羡慕的院士称号,让你那么反感。”
曾本之说:“趁我现在对你还不像院士名头那样反感,赶紧说吧!”
郑雄看了马跃之一眼,再看曾本之一眼,几经反复之后,终于开口说:“是我干的!”
屋子里突然变得比冰窖还冷。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跃之霍地站起来,拿起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板上。像是连锁反应,曾本之也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摔碎了。最后是郑雄,他没有摔茶杯,他摔的是茶壶,连同半壶水一起砸在地板上。
“我也是逼上梁山!”郑雄几乎要哭了。
三个人一齐动手,将地板上的茶杯与茶壶碎片收拾干净。
重新坐定后,曾本之像冰雕一样对郑雄说:“找一个那两个家伙既不在兵工厂也不在江北监狱的日子,你向他们宣布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了。”
郑雄瞪大眼睛问:“他们回来后要看实物,我可不会指鹿为马!”
曾本之说:“这好办,就说埋在地下了。天下的青铜伪器不是都要做旧吗,三个月内,多埋一天就会更像真的一些。”
郑雄说:“以后呢?”
曾本之说:“以后有以后的办法。”
郑雄想了想,也觉得只有这样,说不定还能置死地而后生。当着曾本之的面,郑雄给老省长打电话,说是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了。屋子里的人都能听到手机里传来既惊喜又怀疑的声音,老省长说他和熊达世马上飞回武汉。按照曾本之的设计,郑雄要他俩不必改变行程,因为赶时间,他直接将仿制的曾侯乙尊盘进行做旧了,赶回来也看不见。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老省长在那边骂郑雄太胆大妄为了。骂着骂着,老省长的口气就和缓下来。后来才知道老省长正与熊达世在一起,熊达世在旁卜卦说是大吉,他才相信郑雄了。不过,他俩还是坚持要回来看看,哪怕看一眼那处做旧用的粪坑。打完电话,郑雄才告诉曾本之,老省长和熊达世昨天结伴去了北京。
曾本之不想说这些了,一转话题突然问郑雄:“现在你还相信失蜡法吗?”
郑雄长叹一声:“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就像我与曾小安的婚姻。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世界上没有不信奉现实主义的人,别看曾侯乙尊盘制作得那样浪漫,那也局限于内心,真正制作起来还得服从基本常识。”
郑雄发了一通不像牢骚的牢骚,从上大学开始,不管持什么观点的老师,都说古今中外从无例外,人们总是用身边容易得到的材料和最熟悉方便的方法来制作自身所需之物,能有简单有效的方法,就绝对不冒险使用复杂而又没有把握的工艺。可是突然间,曾本之独出心裁提出失蜡法假设,从殷商到春秋,从无失蜡法的文字记录,也没有失蜡法的实证之物的发现,通过这些时亲手仿制曾侯乙尊盘,让他更加明白,用失蜡法浇铸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比在街上花两元人民币买一张彩票却中了两亿元大奖还要难。能够制成透空蟠虺纹饰附件的楚国工匠,绝对不会蠢到有现成的范铸法不用,而用那鼻屎一样的失蜡法。
听到郑雄用“鼻屎”二字来形容失蜡法,曾本之的心里为之一震。
郑雄要走,曾本之没有挽留之意,他拿起郑雄送来的厚厚一沓申报院士的表格,一把把地撕得粉碎,再装进一只文件袋里,让郑雄从哪里领来的,还到哪里去。
郑雄那比青铜还要沉重的两条腿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曾本之明白他心中所想,就说:“万不得已时,你可以找郝文章。哪怕他们非要看你仿制的曾侯乙尊盘,他也有办法。不过你要小心一点,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对你来说他是名人之后。”
“不就是郝嘉的私生子吗,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完这话,郑雄不再犹豫,两腿变成了弹簧,嗖嗖几下就走不见了。
整个六楼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后,马跃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是说,自己是不是可以说话了?曾本之沉重地点了点头。
马跃之往痰盂里吐了一口痰,才说:“我算是见识了与青铜重器决绝的心长着什么样子。本之兄,恭喜你呀,楚学院又变纯洁一些了。不过,我还是替你着急,曾侯乙尊盘的事明明八字没有一撇,你让郑雄说是仿制成功了。万一人家非要看实物,又如何是好?”
曾本之请马跃之不要着急,就在办公室里静观其变。
下午五点整,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郑雄打来的。
郑雄和郝文章刚刚送走欢天喜地的老省长和熊达世。他们二位从北京飞回武汉,直奔人去楼空的兵工厂。仿制曾侯乙尊盘的车间里只剩下郑雄一个人,其余的人,包括万乙和易品梅都被郑雄放走了。江北监狱那边也是如此,偌大的青铜工艺品车间只剩下郝文章一个人。郑雄按曾本之的话说了,并将一处事先准备好用来做旧的臭粪坑指给老省长和熊达世看。那二人坚决要将臭粪坑里的所谓曾侯乙尊盘挖出来看一眼时,郑雄便将郝文章从江北监狱叫过来。郑雄很平静地说,他实在没有想到,郝文章真的拿出一块用青铜制作,说巧夺天工可能有些过头,说是以假乱真则还嫌不足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他更没想到老省长和熊达世会激动得眼眶都湿了,冲着西边的太阳说的话不同,意思却一样,都是表达对某种事物的最高期望与祈盼。
郝文章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回去时,老省长和熊达世同时问,曾侯乙尊盘的成功仿制,是用失蜡法,还是用范铸法。
郑雄让郝文章回答。
郝文章毫不犹豫地说出三个字:范铸法。
郑雄将全部经过说完之后,郝文章也拿过手机说了几句,他请曾本之转告曾小安,自己一切都好,接下来还要在兵工厂这里守着臭粪坑,直到所谓仿制的曾侯乙尊盘做旧期满。曾本之当然明白,这是郑雄将他扣做人质。
马跃之先前一直担心,既然说曾侯乙尊盘仿制成功了,就得拿实物给人家看,没有实物,想要哄骗人家,让人家确信无疑,仅凭三寸不烂之舌绝对不行。听了郑雄和郝文章的电话解释后,马跃之颇为叹服地表示,真没想到曾本之原来也是老奸巨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