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境,敢不听命?吴词穷理亏,只得引兵而退。随没有计较二百年间屡屡遭楚杀伐,再次歃血为盟。才有了后来楚惠王五十六年作大国之重器以赠随王曾侯乙。
接下来,信封上的格式文字与前一封信完全相同。
昨天他在楚学院的收发室里领到一张金额超过两千元的稿费汇款单,所以,再次去邮局寄信的方式也完全相同。
再接下来,曾本之要做的事就是天天去楚学院,上班时间没到,他就在办公室待着,下班时间过去很久,他还待在办公室不肯走。从周二到周五,到了周六,他还是老早就在办公室忙着给自己烧水泡茶,然后拿出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在光线最好的地方,对准最好的角度,一个人细细琢磨。
临近十一点时,走廊上忽然有动静,先是电梯到达的响声,然后是电梯开门的响声,往下是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很快脚步声就到了门口。曾本之抬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楚学院的老门卫。老门卫怯怯地告诉曾本之,不是自己不尽力,而是实在拦他不住,被他硬闯进来。说完,老门卫往旁边一闪,眼前的男人变成了郝文章。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曾本之看了看郝文章,郝文章也看了看曾本之,四目相对时,郝文章已自然而然地走到曾本之面前。
曾本之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郝文章说:“昨天收到一封,今天早上又收到一封。然后我就赶回来了。”
曾本之说:“我一直没有错看你,只有你能读懂我的心事。”
郝文章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曾本之说:“半小时或者十分钟。”
郝文章说:“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曾本之说:“听小安的妈妈说,你在禹王城楚墓遗址上铺着彩条布,是不是老三口对你说了什么,你用彩条布做掩护,夜里悄悄地发掘?”
郝文章说:“是的。我与他同囚室八年,前四年他一直防着我,以为我是什么人派来的杀手。后四年他不将我当杀手了,但也只限于成为两个有相同趣味的青铜器物的爱好者。老三口后来说,如果我再陪他四年,他会将自己晓得的秘密全部告诉我,让我成为高处不胜寒的青铜重器权威。前些时,有人让他保外就医。老三口一边说大事不好,一边心存侥幸地要我等他回来。为了不让我走,临出囚室时,他终于透露了这么一点,还说我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可以震撼整个青铜重器学界的宝物。”
曾本之说:“找到宝物没有?”
郝文章说:“没有。可能先前是有东西藏在那里,但被别人抢先取走了。小安说老三口是骗子,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在盗墓江湖中老三口已经算是最好的好人了。”
曾本之说:“我同意你的判断。老三口没有骗人,但他不晓得埋在那里的宝物已经被他妻子华姐取走了。”
郝文章说:“您怎么晓得的?”
曾本之说:“因为那宝物现在在我这里!”
曾本之挪开桌面上的几张稿纸,露出他先前一直在观看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你拿去吧,它本来就是老三口送给你的礼物。我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我觉得这东西在你手里一定有点用处。”
从曾本之手里接过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后,郝文章抢着看了几眼:“您这是从哪里得来的?能做出这些东西,就能做出曾侯乙尊盘呀!”
曾本之说:“你闻一闻就晓得,这种气味是禹王城一带特有的。”
这时,走廊上又传来电梯到达的声音。曾本之示意郝文章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收起来。郝文章刚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装进牛仔腰包里,熊达世就出现在门口。
不请自来的熊达世带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人还没有进屋,便大声笑起来:“还是曾先生有魅力,坐在办公室里,想见什么人,就能见到什么人。不比我们,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就是见不到庐山真面目。若不是本人与二位有点缘分,只怕真要三生有幸才能见得着曾先生的高足呀!”
一看对方上来就将目标对着自己,郝文章也不示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熊达世依然在笑:“俗话说殊途同归,文章先生没必要将话说死。”
郝文章转身对曾本之说:“曾先生,学生郝文章因一念之差,造成如今这种天壤之别的局面,不过这八年也没有白活,我会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
郝文章摆出一副往外硬闯的架势,他一伸手想分开挡在面前的那两位女子,没想到伸出去的手像是碰到一根水泥柱子,别人没有拨开,自己反而差点跌倒。郝文章站定之后,还想再试,熊达世开口拦住他,问他在江北监狱里看过一位美女在日光灯管上打秋千的电视节目没有,如果没有,他可以让眼前这两位美女中的任何一位现场表演一遍。
郝文章瞅着熊达世说:“你说实话吧,想要我干什么?”
熊达世说:“本人有三顾茅庐,也有月下追韩信之意,请文章先生给个面子,帮忙解决燃眉之急。”
郝文章说:“我一不会偷,二不会抢,三不会贩毒,四不会拐卖人口,你们搞的那一套我都插不上手。”
熊达世说:“文章先生也太小看熊某了!熊某与文章先生还算是半个校友,因为你拿到了毕业文凭,熊某当年想要毕业文凭学校不肯给,现在学校想补发我却不想要。虽然我们出身有差别,却有着相同的兴趣与追求。我也是说话算数的汉子,当着曾先生的面,我向你保证,按年薪三百万人民币付给你报酬。不过,我希望能用两个月完成任务。不足一个月的按一个月计算。若是两个月完成任务,多给一个月的报酬作为奖励。”
熊达世做了一个手势,旁边的两个女子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地挟带着将郝文章带出门外。郝文章叫了几声:“姓熊的,你这个鼻屎,老子还没答应哩!”
电梯一响,整个六楼便归于平静。
剩下两个人时,曾本之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人太不讲理了!”
熊达世平淡地回答:“现在不讲理,是为了将来更讲理。”
曾本之说:“即便有理我也不会同你们讲。”
熊达世说:“那也未必。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医院打点滴时与我们待在一起的那个云南人吗?他也说过不同我讲理,结果人被大货车撞死不说,那套九鼎八簋又回到我手里了。”
曾本之说:“你想讲什么道理?”
熊达世说:“在你面前我只讲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说:“讲这个我愿意,讲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熊达世说:“很好,有机会我们去人民大会堂讲一小时二十分钟。”
曾本之说:“还是去国家博物馆为好!”
熊达世狂笑着走出门去,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曾本之盯着电梯门边的显示屏,看着上面显示的楼层依次从“6、5、4、3、2”,最后变成“1”,他才冲着空荡荡的走廊大吼一声:“鼻屎!”
曾本之用了半个小时才使自己归于平静,当他决定回家时,才想起忘了问郝文章是独自回来,还是同曾小安一起回来的。
二十五分钟后,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曾本之先解决了困扰多时的另一个问题,那位形影不离的盯梢者终于消失了。曾本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盯梢者便自动放弃盯梢。大概是为了留做纪念,盯梢者特意在东湖路地下通道里等着,请他在一个空白笔记本上签名,说是家里有孩子在大学里读历史专业,却一天到晚将电脑游戏玩到疯,希望曾本之的签名能给孩子以激励,能改变他的人生观。盯梢者还说,自己将曾本之每天的生活点滴做了几万字的记录,作为古稀高龄的学者,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工作热情,实在令人感动。他会找机会整理发表出来,给读者树立一个可亲可敬的榜样。盯梢者说了不少饱含歉意的话。曾本之因此彻底相信,自己只是一条通向郝文章的线索。
从楚学院走到家门口,十年前只需要十分钟,现在变成了十五分钟,因为给盯梢者签名,这一次变成了二十五分钟。曾本之按过门铃后,楚楚在对讲机里欢天喜地说:“外公太厉害了,说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就真回家了,我一定要做你的粉丝!”
一种喜悦爬上心头,曾本之进门后,刚说:“我的小粉丝在哪里?”
曾小安便迎上来大呼小叫:“爸爸,你为什么要让郝文章自投罗网?”
曾本之还没来得及说话,曾小安的手机就响了。
是柳琴打给她的。柳琴家楼下的盯梢者突然上楼送了一束康乃馨给她,很抱歉地说,这些时多有打扰,请原谅自己的公事公办。柳琴就猜测曾小安他们要么已经公开露面,要么被那些狠人逮住了。曾小安说柳琴全猜对了,她自己明目张胆地回家,郝文章被人明目张胆地带走。
曾小安与柳琴说,同时也是说给曾本之听。
昨天,郝文章收到曾本之的第一封信,便心神不宁地要回武汉向那些盯梢者自首,被曾小安坚决拦住。没想到今天一早,又收到曾本之的第二封信。在她看来,两封信没说一句能让人两脚沾地的实在话。但在郝文章眼里,既是人格呼唤,又是命运安排。郝文章就像八年前那样,独自一人昂首挺胸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跑回武汉,刚刚爬上楚学院六楼,就被那个闭上眼睛装神弄鬼,睁开眼睛混迹人间,见鬼摆出判官模样,见人又乔装打扮成国师的家伙软硬兼施地弄走了。
柳琴在电话里劝曾小安,既然姓熊的是公开弄走郝文章,以他目前的身份,就算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坏透了顶,也不敢将郝文章怎么样,说不定还是有求于郝文章,应当可以放心。她要曾小安就当是新婚小别,要不了多久,郝文章就会回到身边的。柳琴转而问养蜂汽车的事。曾小安说已将养蜂汽车还给养蜂场了,对方要付一个月的工资,她没有要,只让对方将汽油费开支了。柳琴取笑说,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你们天天在一起欢爱,还有人帮忙发加班费。
听曾小安说了许多,曾本之有心悬着的,有心疼得不得了的,也有心不在焉的,终于等到曾小安停下来,说是找口水喝,曾本之抓住机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自己有点想不通,郝文章在楚学院六楼露面,自己全身上下为何没有丁点异常的动静,既不像是上了趟卫生间返回来,也不像是有事没事地来找自己聊天,更别说是在监狱里待满八年多,那样子只能认作是,郝文章本来就在那儿站着,与自己说了半天话,交流了半天眼神,所以自己才会用最平常的表情配上最随意的肢体动作迎接郝文章。过去八年,曾本之曾无数次设想,等到与郝文章在日常环境里重新面对面时,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曾本之实在没有料到,真见面时,最异常的恰恰是一切来得太平常了,既没有叫郝文章坐,也没有给郝文章泡茶,更没有说只言片语的客气话。突然之间,说见面就见面了,临别时,还平白无故地将那块被自己当做宝物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送给他。过去那些年,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瓜葛,若明若暗的奥秘,仿佛就此消失殆尽,雾霾乌云狗屎猫尿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见就不见了,呈现在两人之间的是那种碧空如洗的洁净与单纯。
好在安静迅速来了一串譬喻:嘴唇被牙齿咬了,嘴唇能怪牙齿吗?左手打了右手,右手会报复左手吗?右脚踩了左脚,左脚会跳起来反踩右脚吗?上眼皮总是压着下眼皮,下眼皮能够呼天抢地非要像“**”中的红卫兵那样造反变成上眼皮吗?归根结底,还是安静最后说的那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头亲脚也亲。
曾小安也不想多说什么,简简单单地告诉曾本之,自己在养蜂汽车上天天问郝文章,当年像神经出了毛病那样去偷曾侯乙尊盘,是不是在演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郝文章矢口否认,那时候,他主要是觉得与其天天泡在办公室与郑雄明争暗斗,不如下决心做一件别人不愿做,也做不了的事。所以,别人说他盗窃国宝曾侯乙尊盘时,他便将错就错地认了。
说到最近写给郝文章的两封信,曾本之承认,到这种节骨眼上,他非常希望能与郝文章形成某种默契,希望郝文章能被熊达世那伙人找到,也希望郝文章能成为熊达世那伙人针对曾侯乙尊盘的某种企图的一部分。郝文章果然如他所料,完全按照他的所思所想步步前行,他为自己有如此贴心、如此优秀的女婿而自豪。
曾本之说最后这句话时,因为高兴而将声调提得很高。
安静连忙用手指向儿童房,提醒曾本之这些话暂时不要让楚楚听见。
曾本之刚回过神来,楚楚已出现在儿童房门口:“外公,你不是不要那个女婿了吗,怎么又为他自豪呢?我已经跟着外公不喜欢他了,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是不会当叛徒的!”
曾小安强忍着笑说:“你外公趁我不在家时,在外面认了个干女儿,他在表扬那个干女婿!”
楚楚说:“你以后如果再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跑到外面去鬼混,就不要怪我找人做干妈。我同桌苏苏的妈妈,特别适合做干妈。”
安静连忙问:“女人还有不合适做干妈的吗?”
楚楚很干脆地说:“爱打麻将、爱化妆、爱看湖南卫视的女人,都不能做干妈!”
曾小安说:“苏苏的爸妈离婚了,她妈妈哪有时间照顾你呀?”
楚楚说:“苏苏可以照顾我,她比你温柔多了。苏苏什么话都和我说,不像你什么话都不和我说!”
屋里的人都被说笑了。楚楚不笑,像背书一样说:“苏苏还会说,往事不必遗憾。若是美好,叫做精彩。若是糟糕,叫做经历。顺利,只是一种平庸的人生。”说完转身进屋,还将房门关上。
三个大人在客厅里还没笑够,楚楚又将门打开,说是有道数学题不会做,要曾本之教教他。曾本之进去后,楚楚将儿童房门反锁上。曾本之问他难题在哪里,楚楚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用很小的声音告诉曾本之,自己刚刚发现曾小安和郑雄的天大秘密。楚楚站在写字台上面,从书柜最顶层的《红楼梦》里取出一个小本本,上面赫然印着“离婚证书”四个大字。打开来看,里面写着曾小安和郑雄的名字。
曾本之揉了揉眼睛,再看日期,居然是八年前,楚楚刚刚满月之际。
曾本之沉住气,反过来问楚楚,为何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去。楚楚答不出来,小脸憋得通红。曾本之心知有事,便刻意板着脸追问。楚楚只好坦白说,同桌的苏苏今天写了一封“情书”给他,他怕弄丢了,又怕大人们晓得,就想将“情书”藏在大人们都看过的《红楼梦》里,这才发现妈妈的秘密。曾本之看过苏苏写给楚楚的“情书”:一张白纸上,一个身子画成心形的小女孩牵着一个也将身子画成心形的小男孩的手。曾本之没有笑,他让楚楚将曾小安的《离婚证书》放回原处,将苏苏写给他的“情书”另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最后,还同楚楚拉钩发誓,他不对任何人说苏苏写“情书”的事,楚楚也不对任何人说曾小安和郑雄早就离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