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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团政委。那列火车是开往乌鲁木齐方向的,在武昌站足足停了半个小时。郝嘉在站台上站着,团政委在车窗后站着,彼此对视。车窗太小,郝嘉看不到遮蔽在团政委身后的女兵小杨。直到火车终于开了,团政委身子一晃,他才看到半张被泪水淹没的熟悉的脸庞。

    曾本之瞪大眼睛,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马跃之说,那一阵子,因为曾侯乙编钟仿制成功,曾本之正沉浸在莫大的荣耀之中,备受冷落的郝嘉自然不会与他说这些,所以才将内心的衷肠诉说给一个与青铜重器没有关系的局外人。

    见曾本之在叹气,马跃之就说:“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二十多年还记得给你写信,可见你俩的感情也是天长地久!”

    话题又回到用甲骨文写给曾本之的两封信上,安静和柳琴都想知道前一封信写的四个字和后一封信写的四个字,各是什么意思。曾本之就让郑雄解释给她们听。即便在这种时候,郑雄也要在曾本之面前谦虚一下,说自己刚好认识这八个甲骨文文字,前面四个字是说要开始拯救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情,后四个字的意思复杂一些,“二五”是南京人经常用来贬人的话,原来的典故是说,有两个人因为同一件事在皇帝面前同时邀功献媚,并要赐赏五百贯铜钱。皇上就每人赏了二百五十贯。后来南京人将二百五简化成二五。武汉人也经常骂人是二百五,意思是一样的,都是骂人神经病,将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天问二五当然就是谴责那些没骨气喜欢邀功献媚的人。

    曾小安当即对郑雄说:“楚庄王的转世之人是你找到的,这‘天问二五’四个字是你的写照,应当寄给你才合适!”

    这一次不是安静而是曾本之拦住曾小安,不让她再往下说。

    曾本之要郑雄帮忙想一想,这两封信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解释之所以先前没有将第一封信及时给郑雄看,是因为那时他还认为可能是媒体精心设计的某个娱乐陷阱。现在的新闻界没有文化记者,只有一群接一群的狗仔队。直到第二封信寄到后,他才觉得事出有因。

    “难道没有别的线索吗?如果有别的线索也许就好办一些。”沉思时,郑雄像是自言自语。见等不来别人的回应,郑雄只好壮着胆说:“像这种没头没脑的事,只能凭直觉判断。依我看,这两封信可能与曾侯乙尊盘有关!”

    所有人都在看着曾本之时,只有万乙大声问:“何以见得?”

    郑雄说:“我说过,我只是凭直觉!”

    曾小安非常罕见地夸奖郑雄:“郑会长这话才像是人说的。两封信,八个甲骨文文字,是要拯救遭到天谴的献媚者。说小一点在你们楚学院,说大一点在你们青铜重器研究领域,最有皇家气象,最具王者风范的只有曾侯乙尊盘。谁有本事将这件能使紫气升华的宝器,作为最大的媚献给谁,那才是要用甲骨文作为底气才可能拯救的!”

    此言一出,便得到马跃之的喝彩:“到底是曾本之的女儿,每个字都说到点子上了。”

    郑雄也说:“小安的分析不无道理,这些时我在外面出差,也是感觉到那些在千里之外发生的种种琐事,每一件都关系着曾侯乙尊盘。”

    郑雄既说了熊达世与和氏璧传国玉玺的事,也说了自己和老省长这一路走了几个省市,到过十几家博物馆,所看的全是青铜重器。无论是与自己说,还是同别人聊,老省长不知不觉地就会提及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问:“你以为他想干什么?”

    郑雄说:“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马跃之在一旁不满起来:“小郑啦小郑,你总是喜欢下意识地玩些不必要的聪明。弄一个青铜重器学会,一下子就有三千万资金到账,你要是想不到接下来会干什么,不要说我们,这九峰山上的十万鬼魂都没有一个相信的。”

    郑雄说:“我真的不敢想,一想到这些身上就出冷汗。”

    说话时,郑雄的脸色真的变白了,先是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片刻后,衬衣的后背就被汗水湿透了。安静要曾小安帮忙擦擦汗,曾小安极不愿意地从手提包里取出几片面巾纸,递给郑雄。

    马跃之有些诧异地说:“青铜重器学会虽然大名鼎鼎,却是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既管不了省博物馆,又不能插手考古发掘,剩下来就只有一件事值得做却没有人做——”

    大家都盯着马跃之,等他说出那句都到了嘴边的话。

    马跃之也不是故意卖关子,他望了望曾本之,又看了看郑雄:“二位专门研究青铜重器,应当比我清楚,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停了一会儿,马跃之又对万乙说:“这位青铜重器的后学,你也应该晓得呀!”

    万乙惊慌失措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嘴里不敢多说一个字。

    “看来这话只有由我来说了!”马跃之将在场的人依次看了一遍,“正厅级的青铜重器学会,三千万大笔资金,除了仿制曾侯乙尊盘,做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合适。”

    听闻此言,曾本之还算镇静。

    旁边的郑雄除了继续冒冷汗,两条腿也开始哆嗦起来。曾小安实在看不过去,便伸手扶了郑雄一下,又因极为不解,她不得不温柔地问郑雄:“天底下研究青铜重器的人,谁不想亲手仿制曾侯乙尊盘。这是好事,是机遇,怎么像是遇上鬼了,怕成这种样子?”

    曾本之终于开口说:“正因为仿制曾侯乙尊盘是青铜重器研究者的梦想,真要动手了,压力山大呀!这些年,大家达成了共识,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制造的。万一这种方法不行,那座建设在失蜡法基础上的纪念碑就会轰然倒地。”

    曾小安心有疑惑,前些时曾本之还在马跃之的办公室里,石破天惊地表示,青铜时代的中国不存在失蜡法,这会儿怎么又在拿失蜡法说事呢?曾本之也好,马跃之也好,大家都没有朝曾小安作某种暗示,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将这些疑问留给后来的日子去解决。

    曾本之随后专门问郑雄,出差回来急着要见自己,是不是预感到老省长要他操盘仿制曾侯乙尊盘。郑雄点过头后,身上不再哆嗦,汗水也流得少了。曾本之让他不要太着急,是病就有治疗的药方,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能够动手仿制曾侯乙尊盘总是好事,成与不成,都会给青铜重器研究带来重要进展。

    郑雄小心翼翼地问:“果真这样,到时候您可不可以亲临指导?”

    曾本之反问道:“你以为你们的老省长会让我去?我把话说在这里,用谁不用谁,那家伙一定打好了腹稿,他的名单上不可能有我。而且,一定要求你在事成之前严守秘密!”

    曾本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郝嘉的墓碑说:“郝嘉兄,曾老弟一直记着你说过的话,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放良知!”

    曾本之的声音很轻,听懂的人都觉得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

    眼看快到中午了,安静和柳琴觉得大家对郝嘉的心意也到了,就要曾本之和马跃之回家休息。特别是曾本之,几天不在家,更需要回家调养。曾本之却不肯,他要马跃之留下来,一年当中就这一天,要好好陪陪郝嘉。听到这话,郑雄和万乙也要求留下来。安静和柳琴没办法。当然主要还是曾小安,她觉得曾本之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力劝她俩坐自己的香槟色越野车先回家去。三个女人离开不到十分钟,郑雄就接到老省长的电话,要他马上赶到东湖宾馆,有重要事情需要决定。

    郑雄走的时候显得很无奈。

    剩下三个人时,马跃之让万乙到公墓入口处的小店买回三份盒饭。

    进入到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开始后,武汉三镇有雨时凉快,雨停之后的气温虽然才三十度,离三十八度以上的夏季高温还差得远,然而,从早到晚空气中的湿度都在百分之九十左右,那种难受劲儿,甚至超过气温达到四十度的天气。郝嘉墓前正好有一棵茂密的大松树可供招风与遮荫,尽管如此,时间一长,野地里热乎乎的湿气还是使人头晕气短。

    无论马跃之如何劝说,曾本之就是不肯离开。

    曾本之要在这里等华姐,他相信早先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华姐。扫墓也有扫墓的规矩,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到墓前祭拜一番,任何理由的半途而废都会带来大不吉利。

    万乙只好不停地去公墓入口处的商店里买冰镇矿泉水,在额头上敷一敷,再在胸口上敷一敷,等到不太凉了,再慢慢地喝下去。如此熬到下午三点钟。马跃之晕得受不了,不耐烦地大声数落曾本之,如果他觉得活够了,想去郝嘉那里报到,撒腿跑过去就是,不要拉上别人。曾本之也不肯罢休,反过来数落马跃之,一点苦也吃不了,娇气得就像那刚出土的千年古尸。马跃之哪里听得进这种话,马上回敬说,表面上曾本之冷酷得像青铜重器,其实是他手里玩得不想再玩的烂丝绸。曾本之当然有现成的话,他说马跃之的光鲜是表面的,其实是一坨铜锈。

    两个人嘴巴官司打得正激烈时,华姐终于现身了。

    一见到华姐,曾本之和马跃之就不吵了。

    华姐像是没有看到他们,径直走到郝嘉墓前,将手中的鲜花放在墓碑前,点燃几炷香烛,然后深深鞠躬三次。华姐边鞠躬边说,去年的今天她来时,曾说过希望今年能和老三口一起来看郝嘉,可是事与愿违,老三口还在监狱里出不来,她只好又是一个人来。不过她让郝嘉放心,只要她活着,一定不会忘记老三口的吩咐,年年今天都会来祭拜的。

    做完所有仪式,华姐才转身问曾本之:“你怎么晓得我要来这里?”

    曾本之说:“事先并不晓得,来了之后看见你在躲闪便晓得了。那天在黄州你也躲得好快嘛!”

    华姐说:“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那天你刚离开房间,房间里就没有电了。接着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拨弄门锁,幸好被服务员发现,门外那人就说是走错了,将二号别墅当成了三号别墅。那时候我也分不清真假,一看情形不对,就找机会马上跑了出去。”

    曾本之说:“你干吗将水波纹镜留给我?”

    华姐说:“我晓得你不会私藏水波纹镜,一定会交给博物馆。到时候展出时,在上面写明它的出土时间和地点,不就等于说,同一座楚墓里其他青铜重器也是真的吗?这是老三口教我的妙招!”

    曾本之说:“果然是妙招。不过你们也不要将别人想得很弱智!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说的是两千六百年前的事。老三口仿造的青铜重器往往落入奸佞之徒手中,这些人人性不足,兽性有余,一旦发觉上当了,后果会不堪设想。”

    华姐说:“江湖上的事我一个女人哪里搞得清楚!我只听老三口的。他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过,会唱‘花儿’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真到急眼时,‘花儿’也会杀人!”

    曾本之说:“黑有黑的规矩,白有白的标准,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我再问你,听你刚才说的祭文,你丈夫与郝嘉的情分不一般呀!”

    华姐说:“岂止是这个,我自己也很看重他。听老三口说,郝嘉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事业上比不过曾先生你,感情上更是备受打击。你只晓得郝嘉爱过一个女人,姓杨,一直在部队里当医生。却不晓得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个女人。郝嘉跳楼的前几天,终于找到那个女人所在的部队医院的电话,他满怀希望地拨通电话,却听说杨医生不堪丈夫的打骂,用手术刀割腕自杀了。郝嘉用老三口的‘大哥大’打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刚下火车,人有些不舒服想呕吐。郝嘉打电话之前,还要老三口带我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怀孕了。打完电话他就变了个人,要不是我和老三口使劲抱着他,当时他就会学杨医生用刀割断自己的手腕。想不到后来他还是跳楼了。”

    一旁的马跃之惊得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曾本之咬着牙问:“郝嘉没有问对方,杨医生有没有留下儿子或者女儿?”

    华姐说:“郝嘉问了,对方说杨医生有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这也是杨医生割腕自杀的原因之一。”

    马跃之说:“郝嘉与杨医生认识了十多年,仅仅因为旧时恋人的自杀,他也要跟着自杀,这道理虽然说得过去,但还是难以让人心服口服。”

    华姐说:“我晓得你们一直在这里等着就是要问这些。我晓得的都告诉你们了。”

    曾本之说:“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从哪里来的?”

    华姐说:“晓得的放在肚子里不说,又不能长成宝物。”

    见华姐真的要走,曾本之就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老三口是不是仿制过一套九鼎八簋,如果是老三口仿制的,说不定真有杀身之祸。先前收藏九鼎八簋的就是你在黄州差点碰上的那台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主人,他用这些仿制品与别人手里的宝物做了交换。对方拿到这些东西后,说什么也会请行家看一看,万一看出破绽,那就大事不好了!”

    华姐说:“好不好我都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真到那种关键时候,我们就在这墓碑下面互相留个信吧!”

    华姐走出老远,万乙才想起来高声问她,有没有看到郝嘉墓上有白色雾气升起来。华姐听见了,也回答了。华姐说,看得见和看不见都是一样的,在她心里郝嘉墓上一直有白色雾气往上升,那是因为他死得太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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