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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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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东湖边什么都好,唯一缺憾是天气变坏之前,人的呼吸会显得沉重一些。不过等到或雨或雪真的落下来,东湖边就比别处清爽十倍了。气象预报将这个原因说成是空气湿度较大,日常生活中的人则说成是水汽太重。大约是要落雨了,这几天曾本之一直觉得呼吸不畅,有时候还明显感到胸闷。郑雄打了几次电话,一会儿说马上回武汉,一会儿又说暂时回不了,还要陪老省长去一个地方。自从将自己多年前力主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观点否定之后,曾本之忽然觉得楚学院变得十分陌生,有两次都走到附近了,又转头折返回来。在家里他也是这样,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现在为了不去面对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他不得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陪安静看那比生活本身还要无聊的电视剧。实在无法安妥自己的心情时,曾本之试着去了一趟徐东古玩市场。尽管戴着宽大的墨镜,曾本之还是很快被人认出来。结果让他哭笑不得,所到之处有人拼命请他看看店里的货,有人则拼命拦着他不让进门,哪怕一言不发地看几眼也不行。偌大的古玩市场他连十分之一都没走到,便赶紧逃回家。

    这天上午,曾本之正计划去省博物馆。他记起那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就想再去看看,或许还能碰上那个留披肩长发的男人。曾本之不急不慢地走到省博物馆侧门前,门口的保安看见他后,老远就将挡在面前的警戒带移开。曾本之挥手,意思是不着急,待会儿再进去,然后就在停车场上慢慢地转悠。才转了两圈,他就觉得怪怪的,幸好手机适时地响起来。接听后,才知是黄州的同行打来的,他们那里发现一座被盗掘的楚墓,想请曾本之过去看看。曾本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对方说十分钟后有车过来接他,他才明白对方其实已到了楚学院。曾本之也不去想其他,就让对方将万乙叫上。

    曾本之回家与安静说过,往皮包里放上几样日常要用的东西,便到楼下等。时间不长,一辆商务车开到曾本之面前,万乙果然坐在车里。跟下楼来的安静将万乙拉到一旁再三交代,曾本之这两天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好,总是闷闷不乐,她要万乙多留点心,特别是不要让他往古墓里钻,埋死人的地洞空气不好,不定还有别的什么邪恶东西,如此等等说了一大堆。

    黄州离武汉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要先去那被盗掘的楚墓,他们从江南的武昌出发后,先过江到汉口,再沿江北公路直接到离黄州城只有十几公里的禹王城遗址。被盗掘的楚墓就在遗址附近。这也是一般规律,昔日的贵族大夫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弄堆黄土就将自己埋了,能找到一块好墓地,知道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往一起凑。所以,只要发现一处楚墓,接二连三的楚墓也就跟着被找到。

    曾本之绕着那座被盗掘的楚墓看了一阵,又不顾万乙的阻拦,从小小的盗洞钻进去,将墓室仔细察看一番。按照春秋时期的礼制规定:天子用九鼎,诸侯用七鼎,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这种楚墓充其量不过是只用三鼎或一鼎的士一级的。曾本之将每一个细节都看了又看,除了盗贼留下一只矿泉水瓶,墓里面的随葬品已被盗窃一空。

    从墓里出来,曾本之仰天长吁一声,像是深呼吸,又像是长长的叹息。

    从黄州赶来陪同的几个人,赶紧围上来,一口一个曾老师,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曾本之反过来问他们,墓都盗空了,还叫他来看,是不是想试试这把老骨头有没有散架!那些人赶紧赔不是,并请他到黄州城里休息,别的事随后再说。曾本之哪里肯听,让万乙将接他的商务车开过来,这就返回武汉。领头的是当地文物局的漆局长,到这一步,漆局长只好将曾本之请到一旁,小声地请他先在这附近走一圈,其余的话回到市里再说。

    曾本之将信将疑地跟着他们在这块野地里走了一圈。途中,他发现一处比平地略高的土丘有些异常,正要走过去看看,漆局长在背后小声请他不要停下,就这样慢慢往前走就行。曾本之不明就里,但他相信了漆局长。一圈走下来,一行人都上了车。一住进市内的黄州宾馆,漆局长支开所有人,这才将真相告诉曾本之。

    近一阵,黄州一带突然来了几个专门倒卖青铜器的人。经过追踪,发现他们盯上了禹王城遗址旁边的一座楚墓。也就是曾本之刚才发现的那处小土丘。漆局长连同有关部门的人秘密商量几次,凡是盗墓贼盯上的古墓,或者说是经由盗墓贼发现的古墓,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放手的,即便是长年安排人值守,盗墓贼们也会找出破绽动手。如此没完没了地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将楚墓公开发掘了。只是国家有规定,为了更有效地保护地下文物,除非是抢救性发掘,否则,非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不得对其进行发掘。漆局长他们就设想,将曾本之请来,到楚墓附近走一走,让那些倒卖青铜的文物贩子以为文物部门也发现这座楚墓了。如此一来,那些人就会抢先下手盗掘。到时候,不仅可以将盗墓贼一网打尽,接下来还可以向上报告,对这座楚墓进行抢救性发掘了。黄州虽然是一座文化古城,近些年来一直没什么文化热点,博物馆里别说是国宝级文物,就连一级文物也是从省里借来展出的。如果运气好,能从这座楚墓里挖出几样青铜重器,成为黄州镇城之宝,其祥瑞之气会让黄州城的文化面貌有大的改观。

    听这一番话,曾本之又好气又好笑,他没想到自己来黄州的主要任务是做钓饵,更没想到基层的文化官员会如此配合地方的中心工作。

    然而,曾本之的这种轻松心情只存在不到一小时。

    漆局长与他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万乙就敲门进来,像是若无其事地告诉曾本之,他看见一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停在隔壁那栋别墅楼前。漆局长不知其中奥秘,还以为曾本之是车迷,当面恭维说,以曾本之这种年纪还有如此年轻的心态,只怕还能再上一个学术高峰。

    曾本之没有理会,转而说:“上午看的那个楚墓盗了多长时间?有半年没有?”

    见漆局长点了点头,他又说:“这就是缘分了,前些时,有人请我去鉴定青铜镜,有一只从前没见过的三山纹镜,从痕迹辨认,应当是禹王城一带出土的。万乙当时你也在场,我是不是这样说的?”

    万乙连忙表示确实如此,自己当时还以为曾本之只是随口说说。

    曾本之继续说:“如此看来,这三山纹镜应当是从这座楚墓中流失出去的。可惜呀可惜,不然漆局长管辖的博物馆里就会有自己的一级文物了。”

    漆局长在一旁懊恼不已,曾本之又说:“一只三山纹镜其实不算什么。万博士,你说说看,三山纹镜还有何奇特之处?”

    万乙连忙回答:“龙要与凤配,山要和水共。三山纹镜本身就是稀世之物,如果再配上水波纹镜,山水合璧,那才是一方水土的大吉祥。楚人习俗虽然不是一定非要用对镜,但在以往发掘的有七鼎以上陪葬品的楚墓中,曾经见到过对镜。”

    这时候外面又有人敲门,漆局长看了看手表,说大概是办公室的人找他。门开后,果然如漆局长所说,办公室的人走近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熊达世来了!”漆局长要他回话,就说自己开完会就过来看望。办公室的人不肯走,站在一旁解释,说熊达世就住在隔壁的别墅里,万一不小心碰上了或者被对方看见了,会惹人家不高兴。漆局长瞪了办公室那人一眼,然后才无奈地起身向曾本之解释,熊达世是个在北京路路通的半仙,北京有些小院里的人都叫他熊大师,会气功治病,又能看风水面相,他来黄州,人还没到,也不知要干什么,就有几个电话从北京打到黄州。领导就让他先出面接待,看看动静再走下一步棋。办公室的人接着漆局长的话解释,像熊达世这类难缠的客人来黄州,领导一般都让漆局长先出面。

    漆局长离开后,曾本之免不了问那个临时叫来陪同的人,文物局长非要做到省一级的才有地位,在市县一级则是闲雅之职,漆局长是何许人也,年纪不大就坐上如此宝位?陪同的人告诉他,漆家从一九二〇年代起,直到现在,都是黄州方圆二百里的龙头老大,当年是红白黑三道通吃,后来黑白二道被消灭,漆家更是一家独大。不过漆家人都是闲云野鹤再世,不喜欢受约束,否则,从省长到部长,甚至再上一层都有可能。近几年略差一些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起来黄州一带名人挺多,武汉也好,北京也好,那些有武警站岗的大门小院,只有漆家人可以自由进出。若不是漆局长自己喜欢文物局长这个位置,领导也不会这么闲置他。以漆局长的个性,肯定先要给这个狗屎熊达世熊大师一个下马威。

    听到这话,一直在窗边看那台挂北京牌号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万乙回头开玩笑,要对方文雅一点,不要说狗屎,说鼻屎就行。

    说笑之间,漆局长真的回来了,只见他脸上尽是不屑,进门就说:“什么狗屎大师,江湖那一套,我家老太爷后来都不玩了。也不知黄州是什么地方,敢跑来狐假虎威!”万乙又一次纠正,要他别说狗屎,说鼻屎就行。漆局长不明就里,听过解释后,他马上表示,还是曾教授有正气,也有底气,这鼻屎一词比狗屎更有贬义,往后就叫他“熊鼻屎”。大家都跟着笑,算是同意漆局长的提议。曾本之却不同意,他说虽然人人都有修辞的自由,但用鼻屎来形容某种人,他希望不要超出楚学研究范围。曾本之很认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万乙就要漆局长他们尊重曾本之的著作权,不要再传播。漆局长一边点头,一边介绍说,他其实也没有硬碰硬,就让办公室的人先陪那位“熊鼻屎”去东坡赤壁看看,用苏东坡的千古辞赋镇一镇其身心里的妖邪。万乙马上指出来,漆局长又将“鼻屎”用于修辞了。漆局长只好再次保证绝不滥用,同时又说,曾本之创作的这个词太妙了,想到了它,又想不用它,实在太难。

    果然,从东坡赤壁回来,熊达世说话口气收敛了许多,实话告诉漆局长,自己在武汉听说黄州这边发现一座楚墓,特地过来看看,有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青铜重器。

    下午熊达世想自己出去转转,曾本之就找了个理由,要漆局长派辆车,让万乙悄悄跟着,看看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漆局长笑得很开心,说自己和曾本之一样怀疑熊达世,早就安排人了,如果万乙愿意,到时候一起去就是。

    万乙他们走后,曾本之待在房里静想,一座早先盗过的楚墓,一座防着不让人盗的楚墓,虽然都不是特别重要,曾本之还是觉得其中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想来想去,时间就没了。他还没有想出个头绪,万乙就回来了。

    万乙告诉他,熊达世坐着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黄州城里转了一阵后,在东坡赤壁门口与一辆挂武汉牌号的越野车会合,然后就去了林家大垸,将林彪家的几间破房子从里到外,从山上到山下看了三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他们将车开到新发现的那座楚墓附近。熊达世下车与越野车上的两个人拿着照相机,像是拍摄田园风光,在楚墓周围折腾了好一阵。

    漆局长后来也告诉曾本之,自己又与熊达世见了一面。熊达世说此次来黄州,即使在青铜重器上没有收获,有林家大垸的见识也可以弥补。什么叫时势造英雄?什么叫韬光养晦?林家大垸为何由盛转衰?林彪又因何从宠极到遗弃?过几天回到北京,自己要好好给有些人上一课。漆局长存心想逗他,便装做好奇地问了三次,熊达世故弄玄虚就是不肯说。漆局长就将自己的家世简略说了,附带着说了春节前后自己去了北京的哪些小院,以及北京有哪几家的后人专门回黄州来拜年,并要熊达世判断一下,家中长辈总是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是沦落还是洞察?熊达世愣了一阵,再过一会儿便推说有些累,自己休息去了。漆局长对熊达世很不屑,说“熊鼻屎”不知道黄州人脾气,凡事就算知道有窍门和捷径可走,也不会奴颜婢膝,更别说搞歪门邪道投机取巧了。

    这一次,曾本之没有阻止漆局长用“熊鼻屎”称呼其人。

    多年来经常参加野外考古发掘养成的习惯,使得曾本之在年老之后仍旧是只要有个枕头,不管床硬床软都能睡得很香。这天夜里他却睡意全无,好不容易睡着,便梦见华姐站在一处楚墓上唱“花儿”,旁边还有人敲着编钟给她伴奏。等华姐唱完“花儿”之后,那些人又一只一只地将编钟搬回楚墓。刚刚搬完,华姐又要他们再搬出来,说自己还有一首“花儿”没有唱。那些人不想搬,华姐就对他们说,这首没有唱的“花儿”是最好听的,只要听了这首“花儿”,六十岁的老寡妇就能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七十岁的老光棍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那些人没办法,只好重新搬出编钟,陪着华姐唱“花儿”。敲着敲着,编钟变成了曾侯乙尊盘,而且还不断地往外冒紫烟瑞气。华姐也不唱“花儿”了,一边跳着“**”时的忠字舞,一边不停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黎明时分,外面下起雨来。

    听着雨声曾本之总算彻底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都上午九点钟了,怎么没有人来打招呼,就连万乙都不见人影了?他将手机打开后,一下子迸出两条短信。一条是万乙的,另一条是漆局长的。两个人说的是同一意思:昨天夜里禹王城楚墓被盗了,文物局的人加上万乙全部去了盗墓现场,请曾本之自己去餐厅吃早餐,待他们将盗墓现场保护好之后,再请他过去指导。曾本之下楼去餐厅时,留意看过隔壁别墅的情形,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见了。他在餐厅里喝了一碗粥,拿上几个馒头就回房里等。

    等到快十一点钟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曾本之以为是万乙他们来接自己,房间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个身穿雨衣的女人便低头从门缝里钻进来。曾本之问了两句:“你要干什么!”第三句话却没机会再说了,因为他已经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女人正是华姐。

    脱下雨衣的华姐,身上尽是泥巴。她顾不上说别的,要曾本之帮忙买几件普通的女人衣服,自己先洗个澡,等他拿衣服回来换着穿。曾本之哪里经历过这种事,虽然心里没底,但他还是比较镇静,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服装店,只花了不到三百元人民币,就买好衬衣、长裤,加上文胸与内裤,总共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回到酒店时,华姐还在浴室里没出来。

    华姐洗完澡,穿上新买的衣服,坐在曾本之面前时,仍旧难掩脸上的恐慌。

    曾本之一问,华姐就说了实话。

    夜里禹王城楚墓被盗,是华姐带人干的。昨天上午曾本之去那里察看时,她就坐在离开不远的一辆载客三轮车上。一帮人动手盗墓,是事先就计划好了,并非漆局长所设想的那样是受到曾本之到来的刺激而贸然行动。在华姐的计划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昨天夜里都得动手。天黑时,她安排人将文物局花钱请的两个看守用酒灌醉,半夜时分,楚墓上的封土就被揭开。临要动手打破墓顶盖时,因为时间紧迫,华姐不得不采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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