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爸年事渐高,学术研究上的各种花帽子,终归要交给郑雄继承的。依我的看法,迟交不如早交。早交的话,你爸还可以将郑雄扶上马送一程。再说人家事先不晓得嘛!你爸爸太金口玉言了,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人家先找过他的事一点口风也不透露。”
曾小安说:“亲爱的老妈,你也太幼儿园小朋友了。姓郑的脑子可不是猪脑子,也没有被消防水炮灌过水,充其量也就挨过邹市民的一记摆拳!他不会糊涂到以为自己真正超过老爸了,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青铜重器研究的最高权威。他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用三十六计,一条一条地算计几遍才做决定的。”
安静说:“你怎么这样看自己的老公?是不是因为郝文章今天要出狱,你又花心了?”
曾小安叫了起来:“妈妈,原来你也记着郝文章出狱的日子!”
好一阵没说话的曾本之也开口说:“这个日子,我也没有忘记!”
安静说:“人心都是热的,我只是叹息郝文章是个孤儿,终于学有所成了,竟然糊涂到偷曾侯乙尊盘。”
曾小安说:“若说偷青铜镜,我还相信。想偷曾侯乙尊盘,别说郝文章,就是八国联军再世也没有用。巴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油画,还有几幅类似的草稿之说的画作存世。全世界的青铜重器中,就连与曾侯乙尊盘有一点点近似的都找不到,更别说一模一样的了。所以,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曾侯乙尊盘弄到手,全世界却没有哪个人,更没有哪家博物馆敢收藏。当青铜大盗的人,都不是收藏家,如果不能出手变现,即使是侠盗也不会冒这种得不到任何好处的险。说郝文章偷曾侯乙尊盘,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安静说:“做娘的做任何事都是一五一十,怎么偏偏生出一个好高骛远的女儿,说青铜重器时,你好像是周朝的青铜工匠再世。说盗窃文物时,你又成了三头六臂的侦探。你若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小心别人看你什么都不顺眼。”
曾小安说:“妈妈,你放心好了,我哪会看什么都不顺眼呢?就像你,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觉得你是天下最美的大美人!”
母女俩的话题刚变轻松一点,曾本之又认真起来:“小安你刚才说的不全对。一九一一年卢浮宫的《蒙娜丽莎》曾经被人偷过,直到两年后才得知是一个意大利人干的。油画找回来时,画面上蒙娜丽莎身后两边的廊柱已被切掉了。公开的原因是说,那位偷画的工匠为了转运方便有意将油画裁掉一些。那些研究过真迹的人私下里却认为,回到卢浮宫的《蒙娜丽莎》是赝品,真正的《蒙娜丽莎》可能被某个野心勃勃的人据为己有了。”
曾小安马上回应:“请允许我向伟大的青铜重器学者表示一个小女子的质疑,曾先生的一席话怎么让人觉得像是含沙射影,暗示曾侯乙尊盘也被人偷了,也被人据为己有了!”
安静反应更快,她一个箭步跨到曾小安面前,几乎要用手捂住曾小安的嘴巴。
曾小安莞尔一笑说:“这个玩笑开大了,不能再开了!话说回来,如果《蒙娜丽莎》只能藏在密室里,那就和楚楚在墙上涂鸦差不多,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看。就像美女,要经常到社交场合上露露脸才有意义,成天关在家里,与那些疤瘌眼,大翻牙,朝天鼻,河马脸又有什么区别?”
曾本之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比如曾侯乙尊盘,如果不放在博物馆,而藏在谁的家里,普天之下谁会知道它的绝妙呢?”
曾小安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这样说?”
曾小安这话虽然没有明确目标,曾本之和安静都明白,她所指的是郝文章出事的那个“当时”。
安静说:“你不要在你爸爸面前如此咄咄逼人。古怪也好,奇怪也好,真要怪,也只能怪郝文章自己。连我都晓得研究青铜重器的几个关键点,随便找个理由做借口,也比说那种傻话强一百倍。这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曾侯乙尊盘什么时候有过伪器?法院认定郝文章偷窃曾侯乙尊盘,充其量是用手机互相发来发去的搞笑段子,郝文章想研究曾侯乙尊盘是真是假才是腰上绑两根鸡毛就能够飞出太阳系的大笑话!”
曾本之不喜欢两个女人在那里互相抬杠,他开口说的话,总是具体有所指:“我一直想不明白,郝文章一开始还能咬定自己只想将曾侯乙尊盘拿出去做些测绘,然后就拿回来。一夜之间,他突然改口,承认自己因为一时间鬼迷心窍,确实想将曾侯乙尊盘占为己有!”
说话时,曾本之一直盯着曾小安。
曾小安觉得奇怪,因为曾本之说的问题与她毫无关系,并且她也一直想弄明白,所以,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曾本之。
曾本之越看越觉得曾小安的眼睛里清澈得没有任何杂质。
安静在一旁说:“你们父女俩怎么啦?好好的,忽然变成两只斗鸡!”
曾本之挥了一下手,让安静静下来:“小安,你知道郝文章八年刑期已满,为什么没有放出来吗?”
曾小安说:“一定是姓郑的在背后捣鬼。”
曾本之摇了摇右手食指:“依我来判断,有可能是他自己被什么事缠住了,暂时不想出来。”
安静再次插嘴说:“我还没见过在监狱里待着不想出来的人!”
曾小安说:“我只怀疑姓郑的。当初郝文章突然改口承认自己偷了曾侯乙尊盘,我也觉得是姓郑的从中捣鬼!”
曾本之说:“反正郝文章在监狱里待不长了,你索性说说,还有哪些事情值得你瞒了我们八年?”
曾小安不好意思地说:“除了每个月去探一次监,没有别的任何事了!”
曾本之说:“还说没有任何事,八年乘以十二个月,一共探了九十六次监,一次说一句话,你们也说了九十句话!哪怕说一件事要用十句话,你们也说了九件半事情呀!”
曾小安说:“老爸呀老爸,你怎么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学生。郝文章不是人,是化石,身上没有一滴热血,别说我只去九十六次,就是再去九十六次,他也不肯见我一面。当然,他当他的恐龙化石,我做我的初恋情人,哪怕还要白白探监九十六次,我也不会不去的。”
曾本之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曾小安说:“郝文章被隔离审查的第三天,也是他承认自己偷曾侯乙尊盘的前一天。”
曾本之说:“看守得那么紧,你还能进去?”
曾小安说:“姓郑的不是审查小组的副组长吗?是他带我进去的。”
曾本之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违法乱纪?”
曾小安忽然岔开话题:“老爸,你太狡猾了。这可是我保守了八年的秘密呀,你一点代价没付,就被你像哄小孩一样哄骗出来。”
曾本之说:“事情过去八年了,你用不着回避,将实话告诉老爸!”
曾小安说:“姓郑的对郝文章说我怀孕了。他不相信。我只好让姓郑的偷偷地带我去隔离审查的房间里,亲自对他说!”
曾本之说:“郝文章先是不肯承认偷曾侯乙尊盘,你对他说自己怀孕了,然后他就承认偷了曾侯乙尊盘。你觉得这些事之间有没有某种联系?”
曾小安说:“是呀,我也在想,从那时一直想到现在,整整八年,也没想出个答案。”
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看来电显示,是郑雄打来的。安静拿起电话后,语言又变得像平时一样亲切。郑雄打电话没有别的事,就是怕安静或者曾小安有事耽搁,忘了去水果湖接楚楚。几个人同时看了看手表,郑雄电话来得真及时,若是多说一阵话,再去接楚楚,肯定要迟到。
曾小安下楼去水果湖接楚楚,每逢周日楚楚都要去一家培优中心,上午在那里上英语课,下午再上绘画课。
屋里剩下曾本之和安静,夫妻俩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郝文章因盗窃曾侯乙尊盘正式入狱的第二天傍晚,曾小安将郑雄带回家,掏出大红结婚证,放在曾本之和安静面前。曾小安指着郑雄对爸爸妈妈说,从现在起自己就是郑雄的老婆,郑雄就是自己的老公。至于郑雄如何称呼曾本之和安静,她的态度是悉听尊便。时至今日,曾本之和安静还清楚记得郑雄局促不安的样子:郑雄先冲着安静叫了一声妈妈,待再叫曾本之时,看样子是想叫爸爸,可发出来的声音还是他叫惯了的曾老师。
放在平时,曾小安若是在家里做了不得体的事,安静一定会数落曾本之,女儿一百岁还会被他宠着。真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安静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她实在忍不住流下一串眼泪,才伤心地问:“本之,你觉得小安是在耍小女人脾气,还是他们的婚姻真的出了问题?”
曾本之用手指将那些泪珠一颗颗地摘了去:“你也用不着太担心,现在的情况至少比他们结婚时好十倍。”
安静说:“你说的也不错,那时候真让人着急,一个大姑娘没结婚就怀孕了不说,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肯告诉我们,若不是后来和郑雄领了结婚证,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没办一桌酒席,没请一位客人,两个人将房门一关,就成了合法夫妻。说合理也合理,说荒唐也荒唐!”
楚楚一回,家里就热闹起来。
晚饭之后,一家四口结伴到省博物馆对面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走着去,走着回,路虽不远,来来回回的还是挺费时。等到四个人全部洗过了各自上床,已是零点过后。
昨天夜里在江北监狱对面的圆缘招待所,曾本之欠了不少瞌睡。上床之后,很快就睡着了。时间不长他又突然醒了过来。曾本之心里搁着一件不愿细想和深想,又不能不左思右想的事情。他仿佛记起,楚楚长到八岁,不管是上幼儿园还是上小学,曾小安自己忙不过来,就让安静和曾本之接送。有两次,实在没办法时,曾小安宁肯请柳琴帮忙,也不让郑雄插手。关于这件事,曾本之过去曾经有过某种敏感,终归还是没有用心多想。此时此刻,曾本之再也放它不下,越想越觉得事情复杂得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迅速患上功能性心脏病。
曾本之正在胡思乱想,睡在左边的安静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本之!”曾本之没做反应,一动不动地像是没有睡醒。“你醒了吗?我想与你说说话!”曾本之装着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眼睛却闭得紧紧的。“当初我们那么积极地将小安和郑雄往一块儿拉,是不是什么地方出差错了?”虽然没有看到安静的表情,曾本之很清楚,这是她在自言自语。果然,在这句话之后,安静再也没有做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曾本之睡不着,醒着的时间越长,心里积攒的东西越多,终于轮到他想与安静说话了。他推了安静一把:“你起来一下,我们说说话吧!”也不知安静是不是像自己先前那样装睡,她均匀地打着小呼噜不理睬曾本之。“楚楚小时候一点也不与郑雄亲,当时以为他太小,现在都八岁了,看他的样子反而与郑雄越来越疏。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曾本之分不清自己是在和安静说话,还是在心里自言自语。
天亮之前,曾本之到底还是睡着了。
快七点三十分时,楚楚在床前将曾本之摇醒:“外公,你不是要坐妈妈的车去办事吗?再不起来我上学就要迟到了!”
曾本之赶紧爬起来,将自己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