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不了要评论一通:“堂堂中原霸主统辖的范围有好几个省,一介省长,怎么能与‘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相比?就说现在,综合实力排名每况愈下,都要向二十名看齐了,对得起天时地利吗!退一步去想,就算省长能干,可以称为楚庄王,上面那位管他和领导他的省委书记又是什么呢?楚庄王虽然少年就登上大位,上面并没有太上皇,楚国历史中也从没有过太上皇。是因为父亲楚穆王死得太突然,楚庄王才无奈接管楚国权力。所以呀,郑雄这样乱形容比喻,有僭越和礼坏之嫌。”
马跃之到底是修养深厚,说起话来,像风一样顺畅,像水一样透彻,一句句话,一个个字,都是对事实的说明。马跃之甚至故意自贬,妻子太能干了也不是好事,像这些事情,如果不是柳琴在水果湖一带有太多的朋友和熟人,按一般情况,半年之后自己能不能听到这样的消息还很难说。这种事没听到也就罢了,一旦听到了,如果不告诉曾本之,就太对不起二人之间几十年的友情。在修养同样深厚的曾本之听来,马跃之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都像那把国宝级的越王勾践剑,有诗意很优雅地戳着他的心窝。
毕竟郑雄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是住家女婿,曾本之不好显得很生气,又不能不表示生气,他说:“放眼大别山前,长江两岸,金戈铁马的楚庄王不知道去了哪里,溜须大夫倒是车水马龙,十里长街都容不下。”
马跃之再说话时,反而有些劝导的意思:“新官上任,说几句祝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用不着太责备郑雄了。人家现在是副厅长,哪怕在家里也要给他留点面子。”
恰恰是后面这句话,让曾本之暗暗作了决定,暂时不在郑雄面前提及用甲骨文写的那封信。可是这种事既然发生了,独自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他便约马跃之,明天上午在楚学院见面。
放下电话,曾本之回到书房,对着墙上那幅精心装饰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呆坐了一阵。这张比实物要大几倍的黑白照片,拍摄于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刚出土之时,是曾本之最喜欢的,也是他个人生活中的唯一饰物。与之对坐时,别人看到的是一个老男人对既往辉煌的留恋,看不到他那胸膛深处涌动的心潮,比龙王庙下面,长江与汉水交汇时形成的暗流还要汹涌。看了一阵,大约是内心有了别的想法,曾本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走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前,对着上面那些比女人的烫发还要复杂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仔细地察看起来。
书房的门没有关,但曾本之还是没有听见门铃声。
安静在厨房里喊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跑过来,一把夺下放大镜,嘴里免不了抱怨:“这辈子天天抱着青铜重器都没看够,回到家里还要用放大镜看照片,哪有这样做学问的?”曾本之也不说什么,等到弄明白安静只是让他去开门时,女儿曾小安已带着外孙楚楚推门进来了。不待曾本之说什么,楚楚一个前扑,将自己的身子挂在曾本之的脖子上。安静这时也不再抱怨曾本之了,转而对楚楚说:“天下万事万物,只有你这小东西,能将外公的魂从那些破铜烂铁上找回来。”
楚楚正要开口说话,曾本之伸手捂住他的嘴,笑着说:“你帮我出一口气,回头外婆就会朝我刮一场台风。外公愿意当外婆的出气筒,你就不要管闲事了。”
曾本之并没有用力,楚楚还能呜呜地说:“那外婆也要向外公学习,管青铜的,就不要管丝绸;管甲骨文的,就不要管漆器!”
虽然声音不是太清晰,大家还是听清了。
几个人正在笑个不停,门铃又响了。
不用问,也不用想,这时候,只能是下班回家的郑雄。
郑雄一进门,家里的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郑雄还在门后换拖鞋,曾本之就问道:“今天开了几个会?”
郑雄顺口说:“不多,就下午一个会,先前的副省长超越常务副省长升级为省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家都去捧场。”
曾本之说:“这种会有什么好开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不抓紧时间搞点自己的研究,难道后半辈子就用耍嘴皮子来对付?”
郑雄不慌不忙地回答:“楚学这一块就那么多东西,最重要的青铜重器都被您研究透了,该做结论的都做了结论,该著书立说的全部著书立说了。您在前面登峰造极,后生晚辈只有做些大树底下乘凉的事。从我开始,您门下的弟子早就达成共识,这辈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击那些不相信楚学真理的谬论,让青铜重器成为当代重器。”
曾本之说:“当了几年副厅长,就只狡辩的才能大有长进。”
郑雄不敢笑,又不能不笑,他将嘴角咧两下,又让眉梢扬两下:“如果没有当这个副厅长,还真不清楚有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来的。学术上的事情,如果想防患于未然,不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半点机会,只有占住这个位置,才发现这个位置有多么重要。”
曾本之盯着郑雄不再说话,直到他去了卫生间,曾本之才转身回到书房,重新拿起放大镜时,却不再看曾侯乙尊盘照片,而是盯着一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有一串甲骨文的龟甲。只要他将书房的门关起来,家里的人想进来说话,或者看看他是否需要添些茶水,必须在门外小声叫上几次。这一点就连楚楚也不例外,小小年纪就会趴在门上,一遍遍地叫外公,非要听到外公的声音才敢推门进来。曾本之好几次将手伸进口袋里,想将下午在东湖边收到的那封信再拿出来品一品,最终还是将伸进口袋的手,原样退出来。
家里的各种声音在渐次消失。郑雄多少年如一日地用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小声说:“曾老师也早点休息。不好意思,我们先睡了!”
从与曾小安结婚起,一晃八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郑雄总是称曾本之为老师,从未叫过爸爸。刚开始不管是别人还是家里人都觉得怪怪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毕竟将岳父称做老师、将丈夫称做老师的先例不少,这样称呼的人无一不是学界权威。马跃之曾酸溜溜地说过,可惜柳琴没有给他生个女儿,否则也要让女婿称自己为老师。无论配得上或者配不上这样的雅称,曾本之一向不会对这类闲话做出反应。
接下来安静在外面敲门,他一定要站起来,走上几步,正好在书房中央与推门进来的安静轻轻拥抱一下,脸贴着脸,相互说一声晚安。
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曾本之才将那封古怪的来信取出来,摊在写字台上,用放大镜细细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