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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绍兴
韩宅,书房之中,窗明几净,摆设雅致,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字画,风格各异,从其落款印章来看,皆是名家手笔。
就在韩癀与其子韩晖叙话之时,一个老仆轻步进入书房之中,禀告说道:“老爷,舅老爷来了。”
所谓舅老爷,就是颜宏。
自崇平年间,颜宏因为科考舞弊案,而辞官赋闲在家,已过去了二三年,等到韩癀辞官归隐之后,也随之返回浙江老家。
须臾,就见颜宏头戴一块儿蓝色方片布巾,一袭月白色儒士袍服,举步进入书房,拱手道:“见过兄长。”
韩癀点了点头,道:“坐。”
颜宏应了一声,然后在一方高凳小几之畔梨花木制的靠背椅子上落座下来,韩晖连忙躬身近前,侍奉茶水。
颜宏道:“兄长,京中如今风起云涌,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正是我辈报效社稷之时。”
韩癀放下手里的一只青花瓷茶盅,两道瘦松眉之下,眸光似是含笑,问道:“怎么,这是想要起复了?”
颜宏面上就有些不自然,说道:“兄长与卫王其人,当初两人共事也算愉快,如今卫王掌国秉政,兄长又值春秋鼎盛,如能书信一封,愿意再行出仕,卫王未必不会应允。”
如今的朝堂在李瓒被清洗之后,的确形成短暂的权力真空。
内阁五阁臣,齐昆、林如海、柳政、赵翼,尚缺一人。
都察院总宪同样缺人。
韩癀摇了摇头,道:“卫王如今大权独揽,野心勃勃,恶名起于四海,我等屈身相侍,落在江南读书人眼中,成什么样子?”
何况,他曾为内阁首辅,如是起复,卫王能给他什么位置?总不能再为阁臣。
颜宏闻言,眉头皱了皱,说道:“那以兄长之意是?”
他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就这样归隐山野,悠然林下,实在心有不甘。
韩癀面上若有所思,说道:“再等等,起码等明年改元,看看卫王辅政之后的朝局变化,如是卫王稳妥为上,我帮你写一封举荐书信。”
颜宏点了点头,也不多说其他,简单应了一声是。
韩晖道:“父亲,于叔父那边儿,在南京都察院贬谪已有二年,郁郁不得志。”
当年于德,因为其子于缜舞弊一案受得牵连,后来被贬谪至南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一晃几年过去。
韩癀默然片刻,道:“如是想要重新起复,需要多加谋划才是。”
韩晖道:“父亲大人,以我看,金陵那帮人对卫王不满,如是父亲能够劝说几个,或许卫王能对父亲刮目相看。”
韩癀皱了皱眉,摆了摆手,道:“我如行此事,只怕晚节不保。”
颜宏道:“兄长,自赵尚书丁忧辞官之后,朝堂之上,我浙人愈发受得排挤,如今卫王当国秉政,正是用人之际,我等浙人当奋进有为之时。”
这就是浙党的实用主义。
或者可以说是见风使舵。
韩癀摆了摆手,说道:“再看看不急。”
如今朝堂的局势还有些不大明朗,虽说卫王已经掌控了全局,但如何执政,如何对待崇平旧臣,此事还要再观察一下。
这些致仕官僚虽然离开了朝局中心,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内外,这是几十年经营下来的人脉底蕴。
是故,仍然能够对朝局施加影响。
颜宏道:“兄长纵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升的仕途考虑才是。”
韩癀看了一眼韩晖,感慨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岂是人力可为啊。”
因为牵连科举舞弊之案,韩晖的仕途从此而断。
韩晖闻言,心头蒙上一层厚厚阴霾。
所谓少年心性,正是渴望五花马,千金裘,为官做宰之时,岂会甘心隐居于乡野之间?
……
……
金陵,郝宅——
众人围拢着一张漆木餐桌用罢午饭,郝继儒邀请在场诸同僚前往会客之厅,重又落座品茗。
郝继儒目光逡巡过在场一众官员,道:“诸位,卫王其人当年在江南督问新政之时,就对我江南官场抱有敌意,这二年,新政大举,江南府县官员为邀宠于上,对我江南百姓多有搜刮苛敛之举。”
在场众人都是南京官场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家资颇丰,自是对郝继儒之言深有体会。
所谓,大汉国库的粮秣,在生产力没有大发展的情况下,不会无缘无故的增加。
每年岁增两千万石,这清丈而来的田亩,侵害的都是江南士绅的利益。
吏部侍郎付希业道:“是啊,郝太傅,朝廷近些年连年用兵,挥霍无度,百姓民不聊生,而卫王最近又让工部侈兴土木,整修官道,听说要将全天下官道都用那石泥重新浇筑一遍,如此劳民伤财,长此以往,国库势必空虚,难免又要加赋于百姓。”
吴鹤飞手捻颌下胡须,说道:“江南自古富足,最终这赋税六成要加在南人身上。”
解岳在一旁听着,放在手里的青花瓷茶盅,就想起身离开。
卫王如今势大难制,又手握南北重兵,锦衣爪牙,两江官场无兵无将,又如何是对手?
郭超起得身来,面上正义凛然,高声道:“太傅,卫王先前止一次扬言对我南方官员的不以为然,如其当国秉政,只怕仇视之意有增无减。”
解岳愈发觉得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起得身来,说道:“郝老先生,老朽不胜酒力,就不在此多作盘桓了,还望郝老先生海涵。”
郝继儒见此,心头一惊,说道:“解少师,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作为南省官员当中少有知武事的重臣,解岳如果在场落座,郝继儒认为更能笼聚江南士绅的人心。
然而解岳只是在随行老仆的搀扶下,出得郝家大院。
谭节也起得身来,面色凝重如铁,拱手道:“郝老先生,下官衙门当中还有事,还需回去。”
郝继儒张了张嘴,心头不由一阵气闷,但也无可奈何。
只得吩咐着大儿子郝怀祯相送谭节离去。
待解岳和谭节离去,厅堂之中的气氛一下子暂且沉闷下来。
南京六部当中,兵部和户部,一掌兵将,一掌钱粮,如今两位南省重臣都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在场之人拿什么去对付卫王?
其实,这就是青史之上,为何权臣秉国,地方封疆大吏很少造反的缘故。
因为一来中枢权柄颇重,二来都在互相观望。
何况郝继儒可以倚老卖老,发几句牢骚,贾珩未必会直接给郝继儒一般见识,但一旦搞串联,那性质就变了。
不说其他,江南大营的兵将,乃至江南水师兵马,现在都还掌握在贾珩的亲信手中。
凡有异动,斧钺加身,鸡犬不留,他们如之奈何?
关键还是贾珩并未篡位,只是暂且切香肠。
郝继儒沉声问道:“诸位,卫王如今把持朝政,我等难道就只能仰其鼻息,敢怒而不敢言吗?”
邝春眉头紧皱,劝说说道:“卫王如今势大难制,郝太傅,实在不可与之为敌,以免招祸上门。”
郝继儒义正言辞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我等善养浩然正气,奸佞宵小,如何敢近前造次?”
“郝大傅说的好,我等读书人,习学孔孟之道,饱读圣贤文章,岂惧一个武夫外戚?”郭超慨然说道。
郝继儒道:“正是此理,不过最近听说那贾家的党羽,李守中要前来金陵,你我要给这等助纣为虐的伥鬼一个下马威。”
“郝太傅说的是,这李守中也分属清流,贤名在外,不想竟忠奸不分,为卫王甘当守户之犬,实在令人不齿。”吏部侍郎吴鹤飞开口道。
郝继儒道:“李守中在安徽担任巡抚之时,就以广行新政为由,对治下百姓盘剥尤重,如今担任两江总督,只怕更为变本加厉。”
在场诸官员,纷纷点头应是。
众人聚在一起,又骂了一会儿贾珩,及至天色将晚,才散了酒宴。
待众人散去,郝继儒的儿子郝正彦搀扶着郝继儒向着后宅而去,道:“父亲,在宴会上大骂卫王,如是传至卫王的耳中,岂会落好?”
郝继儒道:“这卫王虽然在神京城以刀兵威吓群臣,但在南省,乃至天下,对其不满的朝臣不知凡凡,你等着吧,卫王倒台,或早或晚。”
说着,进入厢房之中,在火炉旁落座。
因为南方湿冷,进入腊月之后,天寒地冻尤甚,郝继儒年龄大了,更为畏冷,无烟兽炭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烧。
此刻,更有两个暖脚婢在软榻另外一侧,郝继儒在仆人的侍奉下,去了鞋子,钻进被窝,两个暖脚婢抱着郝继儒的脚。
就在这时,外间一个仆人进入后宅暖阁,躬身行礼,说道:“老爷,户部侍郎沈邡求见老爷。”
郝继儒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心头一喜,道:“快快相请过来。”
不大一会儿,就见沈邡进入暖阁,向着郝继儒躬身一礼,道:“下官见过郝老大人。”
郝继儒道:“沈节夫无需多礼。”
两人其实也不是外人。
只是刚刚沈邡在厅堂中的江南官员齐骂贾珩之时,几乎一言不发,只是暗暗观察形势。
沈邡道:“老大人对卫王大肆抨击,难道不怕卫王打击报复吗?”
郝继儒道:“邪不压正,卫王对老朽打击报复,那只会让天下之人更早看清卫王乱臣贼子的真面目。”
沈邡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卫王大势已成,想要图之,难如登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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