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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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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无助的两条生命,躲在一个屋顶下,屋顶随时可以掀掉,屋顶外面的一切,完全不可想象。这,就是古往今来的夫妻。这,就是真实无虚的家。

    我和妻子对家的感受,历来与故乡、老树、熟路关系不大。每次历险考察,万里大漠间一夜夜既不同又相同的家。漂移中的家最能展示家的本质,危难中漂移最能让这种本质刻骨铭心。

    总是极其僻远,总是非常陌生,总是天气恶劣,总是无法开门,总是寸步难行,总是疲惫万分,总是无医无药,总是求告无门。于是,拥有了一个最纯净的家,纯净得无限衰弱,又无限强大。

    六

    大自然的咆哮声完全压过了轻轻的敲门声,然而,不知在哪个间隙,还是听到了。而且,还听出了呼叫我们的声音,是汉语。

    赶快开门。一惊,原来是那位走遍了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几乎所有大岛的海洋历险家。他叫杨纲,很多年前是北京一名年轻的外交官,负责过南太平洋国家的交往。多次往返,就沉浸在那里了,又慢慢扩展到西太平洋。因喜爱而探寻,因探寻而迷恋,他也就辞去公职,成了一名纵横于大洋洲的流动岛民。

    不管走得多远,心里却明白,一个中国人在病倒的时候最需要什么。他站在门前,端着一个小小的平底铁锅,已经熬了一锅薄薄的大米粥,还撒了一些切碎的青菜在大米粥里。

    我深深谢过,关上门,把小铁锅端到妻子床前。妻子才啜两口,便抬头看我一眼,眼睛已经亮了。过一会儿,同行的林琳小姐又送来几颗自己随身带的“藿香正气丸”。妻子吃了就睡,第二天醒来,居然容光焕发。

    青菜大米粥,加上藿香正气丸,入口便回神,这就是中国人。

    这就牵涉到了另一种“家”,比在风雨小屋里相依为命的“家”要大得多。但这个“家”更是流荡的,可以流荡到地球上任何地方。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四海为家”,听起来气象万千,可惜这“四海”两字,往往只是虚词。这些年才慢慢发现,把这两个字走实的中国人,并不太少。他们心中的那个“家”,与国内很多人老挂在口边的所谓“常回家看看”的那个“家”,全然不同。

    对我和妻子来说,我们的家,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大海,又是一个抗击风浪的小岛。“家”的哲学意义,是对它的寻常意义的突破。因此,这次居然走得那么远。是的,越远,越要来。

    七

    这个岛上,多年来已经住着一个中国人,他叫陈明灿。作为唯一的中国人住在这么一个孤岛上,种种不方便可想而知,但他一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想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实在太爱海、太爱岛了。他也是那种在本性上“四海为家”的人,没有海,就没有他的家。

    老家,在广东河源。他曾漂流到太平洋上另一个岛屿帕劳生活了十年,后来又来到了这里。他现在无疑是岛上的“要人”了,开了一个小小的农场,陆续雇来了五个中国职工。酋长有事,也要找他商量。

    他居住的地方,是一间可以遮蔽风雨的简单铁皮棚屋,养着几只家禽,放着一些中国食物。他装了一根天线,能接收到香港凤凰卫视,因此见到我便一顿,立即认出来了。在太平洋小岛上听一位黑黝黝的陌生男子叫一声“秋雨老师”,我未免一惊,又心里一热。

    在岛上还遇到了一对中国的“潜水夫妻”,那就比陈明灿先生更爱海了。全世界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有良好的潜水点,他们一听到就赶去,像是必须完成的功课,不许缺漏。去年在非洲塞舌尔的海滩,他们一听说这里有上好的珊瑚礁,就急忙赶过来了。丈夫叫李明学,辽宁铁岭人。我一听铁岭,就聊了几句熟人赵本山。妻子是沈阳人,叫张欣,我一听这个名字,又聊了几句熟人潘石屹,他太太也是这个名字。

    李明学、张欣夫妇原本都有很好的专业,在上海工作。但是他们在读了不少有关“终极关怀”的古今文本之后,开始怀疑自己上班、下班的日常生态,强烈向往起自由、自在、开阔、无羁的生活,于是走向了大海。在大海间,必须天天挑战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又迷上了挑战。

    “我先在海岸边看他潜水,自己不敢潜。后来觉得应该到水下去陪他。从马尔代夫开始学,终于,等到用完了二十个气瓶,我也潜得很自如了。”张欣说。

    “这么多年总是一起潜水,必须是夫妻。”张欣突然说得很动情,“潜水总会遇到意外,例如,一个人气瓶的气不够了,潜伴就要立即用自己的气瓶去援助。如果不是夫妇,首先会考虑自身安全。我丈夫喜欢在水下拍摄各种鲨鱼,这也有很大危险,我必须长时间守在他身边,四处张望着。只有夫妻,才耐得下这个心。”

    “世上的潜水夫妻,天天生死相依,一般都没有孩子,也没有房子。脑子中只想着远方一个个必须去的潜水处。欧洲有好几个,更美的是南美洲。阿根廷、巴西、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哥伦比亚,都有潜水者心中的圣地。对中国潜水者来说,近一点的是东南亚,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泰国,都有。澳大利亚也有很好的潜水处。我们中国海南岛的三亚也能潜,差一点。”

    她用十分亲切的语调讲述着全世界的潜水地图,就像讲自己的家,讲自己庞大的亲族。

    八

    两个月前,这个海岛上来了另一对夫妻,住了一个月就走了,与我们失之交臂。他们对海的痴迷,我听起来有点惊心动魄。

    丈夫是比利时人,叫卢克(Luc),妻子是美籍华人,叫贾凯依(Jackie)。他们居然在不断航行的海船上住了整整二十五年!

    靠岸后当然也上岸,做点谋生的事,但晚上必定回到船上。从一个海岸到另外一个海岸,每次航行一般不超过半个月,为的是补充淡水和食物。在航行途中,晚上两人必须轮流值班,怕气象突变,怕大船碰撞,怕各种意外。

    由于走遍世界,他们船上的设备也在年年更新,卫星导航、电脑、冰箱,都有了。但在茫茫大海中,在难以想象的狂风巨浪间,他们二十五年的航行,与那个凭着天象划独木舟的土著大叔,没有太多区别。

    渺小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了一条坚韧的路,而且是水路,海路,一条永远不可知的路,当然也是一条惊人的生命之路,忠贞的爱情之路,人类的自雄之路。

    我们能设想这二十五年间,日日夜夜在狭小的船上发生的一切吗?我觉得,人类学、伦理学、文学、美学,都已经被这样的夫妻在晨曦和黄昏间,轻轻改写。

    我看到了贾凯依的照片,果然是一个中国人,相貌比年龄更为苍老。那是狞厉的空间和时间,在一个中国女性身上留下的隆重印痕。

    很多航海者告诉我,夫妻航海,年年月月不分离,听起来非常浪漫,其实很难坚持,首先离开的必定是妻子,因为任何女性都受不了这种生活。因此,这对能在大海上坚持二十五年的夫妻,关键性的奇迹,在于这位中国女性。

    看着照片,我想起一路上所见的那一批批爱海、爱岛爱到了不可理喻的中国人。因此我必须说,中国文化固然长期观海、疑海、恐海、禁海,而对无数活生生的中国人来说,则未必。他们可以入海、亲海、依海,离不开海。文化和生命,毕竟有很大不同。

    其实,从河姆渡、良渚开始,或者更早,已有无数从中国出发的独木舟,在海上痴迷。可惜,刻板的汉字,与大海不亲。伟大的航海家郑和葬身在哪个海域、哪个海岸?居然也没有清晰记载。中国的一半历史,在海浪间沉没了。慵懒的巷陌学者,只知检索着尘土间的书本。那些书本上,从未有过真实的大海,也没有与大海紧紧相融的中国人的生命。

    幸好到了一个可以走出文字、走出小家的时代。终于有一批中国人惊动海天,也唤醒了中国文化中长久被埋没的那种生命。

    在密克罗尼西亚的日日夜夜,妻子几次看着我说:“早该有一条船……”

    我知道她这句话后面无穷无尽的含义。

    我说:“必须是海船。”

    她一笑,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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