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后来官场的惯例,是把一批批杰出学者选拔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
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竭力钻研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
”)、八字真言(“遇弯截角,逢正抽心
”),直到二十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
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比他年轻的很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难以翻阅。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偷换成了治人的谋略。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都将成为战场。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清澈的人类学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想。
人们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啊?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入耳。
李冰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做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后,也许三个石人已经损缺,汉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以测量水位。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的雕像。
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用于镇水测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其最合适的岗位。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
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女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她由此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李冰的精魂不散,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四
看到了一条横江索桥。桥很高,桥索由麻绳、竹篾编成。跨上去,桥身就猛烈摆动。越是犹豫进退,摆动就越大。
在这样高的地方偷看桥下,一定会神志慌乱。但这是索桥,到处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惊吓,后是惊叹。
脚下的江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奔来,一派义无反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风,吐着白沫,凌厉锐进。我站得这么高还能感觉到它的砭肤冷气,估计是从雪山赶来的吧。但是,再看桥的另一边,它硬是化作许多亮闪闪的河渠,一片慈眉善目。人对自然力的调理,居然做得这么爽利。如果人类做什么事都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样。
都江堰调理自然力的本事,被近旁的青城山作了哲学总结。
青城山是道教圣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把水作为教义的象征。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无色无味,却能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却是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这样,才能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老。
这便是道。
道之道,也就是水之道,天之道,生之道。因此,也是李冰之道、都江堰之道。道无处不在,却在都江堰作了一次集中呈现。
因此,都江堰和青城山相邻而居,互相映衬,彼此佐证,成了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课堂。
那天我带着都江堰的浑身水气,在青城山的山路上慢慢攀登。忽见一道观,进门小憩。道士认出了我,便铺纸研墨,要我留字。我当即写下了一副最朴素的对子:
拜水都江堰,
问道青城山。
我想,若能把“拜水”和“问道”这两件事当作一件事,那么,也就领悟了中华文化的一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