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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9 也算是一种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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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呢,她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化浓妆。她说这些话时罗彬瀚也盯着她的眉毛看,没瞧出淡眉毛有什么问题。

    “看来我们都有一些分数要混。”他说着把衣柜的链子拉上了,跟那件娃娃领衬衫彻底作别,走回到缝纫机的架台旁。他们都沉默不语,罗彬瀚不知道石颀是否也和自己想着一样的事。

    “那时你刚回来吧。”她说。

    “是啊。刚从非洲回来。我还以为是哪个熟人见了我想报警呢。”

    “真巧。”

    “我也想说这句。”

    “你觉得这里头是注定好的吗?”

    罗彬瀚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组织着措辞。“我以为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也没说我不相信缘分。”

    她提到缘分这个词让罗彬瀚感到意外。缘分,他心想,这词确切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它其实没有确切地指代任何东西,就像是“湿气”、“经络”或“寒性”。这些词语尽管有那么多人在使用,你就是不能给它一个明明白白的定义。可它真的存在吗?可能也是有的,以一种无实体的、结构性或整体性的方式。或许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个词尽管关联着某个实在的事象,却与他们过去所想象、所理解的那种概念大相径庭——就像人们在理解氧化以前便发明了“空气”这个词,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有实体,只明白人缺了它便会窒息而死,火少了它便无法燃烧。或许有一天“缘分”也如“空气”一样,被发现是种复杂的化合物,是系统运行的一种算法。他这样想时,脑中浮起的是星期八的脸。

    “在想什么?”石颀问。

    “我正在瞧你台子上的书。”罗彬瀚说,“最上头这本是大学语文的课本。这总不是你的教案吧?”

    “我弟弟的。”

    “你拿来读了?”

    “这本只是拿来压布料用的。”

    石颀把书堆一本一本地摊开,让罗彬瀚看见它们各自的名字。有些书显然只是重物,有些则显露了石颀的私人兴趣,比如《水生植物鉴赏》与《家常菜56道》。他扭头一望,发现那盆开了花的碗莲就搁在洗衣机旁边。然后他转回来继续瞧最后的几本书。一本素描集、一本似乎是讲中世纪服装的书、还有一本没了封面的灰扑扑的书。纸质很差,是那种十几年前才能在摊子上买到的盗版书。罗彬瀚把它拿起来翻了翻,发现里头是本经典的武侠。

    “你弟弟的?”他说,“又一个喜欢武术的呀。”

    “你不喜欢?”

    “我是站机甲派的。”罗彬瀚澄清道。

    “那周雨呢?他也不看吗?”

    “他站我这派。”

    石颀只是一笑。如今对于他的大部分胡说八道,她采取的是和周雨相似的策略。她把那本书从罗彬瀚手中抽走了。“其实,这本书是我的。”她供认道,“是我初中时偷偷买来看的。”

    “哦?”罗彬瀚不由抬高了音调,“你也喜欢武侠?”

    “曾经喜欢过。”

    “现在是怎么了?”

    石颀的双手卷紧,将那本盗版书压成了一个卷筒。她握着它慢慢踱步,走回床边坐下。当她再抬头望向罗彬瀚时,脸上又有了他们最后一次在茶室见面时的那种神气。罗彬瀚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在石颀的示意下走了过去,隔着段距离坐在床的另一头。

    “我以前在学校里读武侠。”石颀侧头对他说,“把书放在课桌肚里偷偷看。因为只能用零花钱买,所以都是去小摊子上买最便宜的盗版书。”

    “我还以为你们会更喜欢读浪漫。”罗彬瀚回答道。

    “也有读那种的,只是我不喜欢而已。那时我最喜欢的情节类型就是一个武功很高的人到处云游,去普通人去不了的地方,或者在被围攻的混战里毫发无伤地逃走。”

    “这么看来,你喜欢的是无法无天。”

    “就不能说是自由吗?”

    “那倒也没错。”

    “曾经我有个最喜欢的作家。”石颀说,“我觉得他写得什么都好,不管是什么性格的角色都很精彩。他写过一个很坏的反派角色,但在后记里却说自己很同情那个反派,因为那个角色作恶是为了自己死去的孩子。他还说自己当时写得并不好,因为写书时他对失去孩子的痛苦了解得太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长子在年轻的时候自杀了。”

    “是吗?为了什么?”

    “也许——我只是说也许——因为他父亲想抛弃一起奋斗多年的发妻,另娶了更年轻的出轨对象。”

    “噢,”罗彬瀚说,“不是什么新事。”

    “我总是想到这件事。”石颀依然低声说,“当我再去读那些侠客的故事时,这件事总是从我脑袋里跳出来。一看到故事里的人多么仁义重情,就会想到写下这些故事的人做了什么。所以渐渐地,我就再也不读了。”

    罗彬瀚抬头看看天花板。“让我们把故事和作者分开吧。”他提议道,“为什么总把主角的德性和出身算在写故事的人头上呢?那完全是不相干的。”

    “那么,你觉得为什么长子要自杀呢?”

    “很多可能。”罗彬瀚说,“学业不顺、情感不顺、工作不顺、一时激情……除非他死而复生,谁也没法肯定那就是父母婚变的缘故。他只是不幸死在了那个时候。父母离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不觉得是离婚的缘故。”

    “那是什么?”

    石颀抬起头望着阳台。窗外的暴雨正击打玻璃。她低声说:“是因为对完美的父亲失望了。”

    她向着窗户伸出手,像要接住那些滑落的雨滴:“小孩子总是模仿父母……受到众人崇拜的父亲,神话英雄般的父亲,亲口讲述了那么多做人道理,披着那么多耀眼光环的父亲,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第一次知道我爸所做的事情时,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转过头来看他,眼中闪烁着微光。罗彬瀚本以为她要落泪了,可是当她看见他的脸时,那种无助的孩童似的表情却遽然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疑惑,接着则是顿悟。她好像是明白了。可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出来的,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们实在不应该神化一个活人。”他说,“编造一个神话比在现实里当圣人简单得太多了,何况还有很多人喜欢把它当真。在我看来,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人早晚要犯错,早晚都要犯的,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你这样悲观吗?”石颀柔声问。

    “我们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罗彬瀚依然说,“把错误推迟到晚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或者根本不需要过什么晚年——”

    他不再说下去了。石颀忽然抓住他的手,他们之间留存的距离已消失了。在心灵上,他们也从未有一刻比眼下更贴近。罗彬瀚凝视着那个握着他左手的人,她的面孔依然不鲜明,可以随着衣饰被打扮成任何样子——可是这本来就是凡人!石颀将会随着时间而衰老,将会随着环境而变化,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们的恐惧相通,因而才能够彼此理解。这是那些神话中人永远也做不到的。

    于是他终于明白,在那一刻永恒已真真正正地离去了。在这门扉禁闭的狭小居室中,留下来的只有石颀,还有无数关于生活和未来的迷梦。他仿佛做梦般勾勒着可能的未来:石颀的家世或许会引起反对,甚至可能是强力的干预,但他已经毫不在乎;他们也许会留下,也许会远走,不得不经受他曾经觉得难以承担的生活方式,但现在他们是两个人了, 而且石颀比他有经验得多,她已经经受住了一次命运的打击;最后,终有一天他不得不告诉石颀那些秘密,好让她理解他为何迟迟不见衰老,让他们一起想办法走完她的一生;或者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更老些,这至少比叫周雨彻底治愈偏头痛容易。

    还有孩子。考虑孩子的问题令人感到十分陌生,还有点过于思维发散,然而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一旦出现就将改变一切。成为合格父母的第一步是至少想个别让孩子太难堪的名字。他把这个念头告诉石颀,石颀却显得不太明白。

    “这能有多难呢?”她问道,“只要留神谐音和避讳,再起个好意头的普通名字就行了呀。”

    “难极了。”罗彬瀚闷闷地说,“你只是这方面运气好而已。”

    “我在医院里经常听到广播报病人的名字,大部分都还是很好的。”

    “真的?还是你没仔细琢磨这些名字?”

    “或许你自己去听听看?”石颀说,“下周末我要去医院照顾我妈妈。”

    她终于把手抽了回去,目光却停留在他身上。罗彬瀚几乎什么也没考虑。他不觉得这有些太快了,也不为下个周末该给病人说的话、该表现的姿态而发愁。生活必须从另一页重新翻起,像给缝纫机另换一只颜色的线轴。如今两块布料已交叠着放上台面,只等踩动踏板,走起机针,便会被细密的针脚缝在一处,再也难以分离了。

    “好啊。”他说,“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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