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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以前,詹妮娅正梦见一个离奇的太阳。
太阳是活的,既是那挂在天上的恒星,同时又是颗插满珍珠发簪、满面皱纹的老太太的头颅。她棕黑的卷发已经花白,脸颊黑而红润,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却可疑的神光,高悬在蔚蓝无际的天空上左顾右盼,要看看谁没注意到她正照耀四方。
当她这么做时,那些呈放射状排插在她盘髻上的珍珠簪子全都闪烁不已,对着下界释放出明晃晃的威胁。如此独特的发饰令詹妮娅认出了这颗太阳脑袋原来是马尔科姆的一位远房姑妈。她常年住在法国南部,只在詹妮娅很小的时候来过雷根贝格几次。
莎莉奶奶!她冲着天空大喊——但不确定自己记对了名字——你得从天上下来!你想在那儿做什么?
老太太神采奕奕的脑袋在空中晃了两晃。如今她是天宫中的太阳,世界的祖母,再也没有谁能飞上去把她摘下来,或者对她说一句“能否请您出示驾驶证呢”。她现在是一位纯粹自由的老太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而正像詹妮娅所恐惧的那样,老太太很快就开始做她住在雷根贝格时最喜欢的事——她对着整个世界谈论起语法与文化的关系。
语言!老太太响亮地说,是文明最好的镜子。它隐喻了一个社会所具备的全部特质,无论美德还是罪恶。这比什么都重要,更比玩具枪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线重要,是詹妮娅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最需要学习的。当初她住在雷根贝格时詹妮娅总是调皮捣蛋,从未好好地听课。现在好了,这世上再没有一处地方逃得过老太太的教诲。这完全合理,毕竟老祖母们正是整个人类文明中最聪慧、最值得尊重的那一批人。她要好好地向詹妮娅讲讲法语和德语之间那些微妙的差异。
不!詹妮娅绝望地大喊道。我知道怎么说话!
噢,你不清楚,小姑娘!天上的莎莉奶奶说。你只不过是在学着你爸爸妈妈说话,这根本不代表你真的理解你所用的词代表什么意思——我们就从“太阳”这个词说起吧,在法语里太阳是个阴性词,而在德语里是阳性,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在你们的神话里,太阳神是驾驭着火焰战车的苏尔,而等天狼把她吞下以后,末日之战也就要到来了。但那并不是终结,当世界复苏以后,她的女儿苏娜将成为新的太阳。一个更温和而富有创造力的太阳,这就像你妈妈和你一样。
我绝不当律师!詹妮娅生气地说。我不会收钱说些叫我自己都恶心的话!
莎莉奶奶不以为然地在天上俯视着她,仿佛在瞧一只冲着镜子挥爪的小猫。这种看待小孩的态度叫詹妮娅更生气了。她决定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忍受老太太的唠叨,而是要在这片旷野里找到一个能隔绝阳光的地方。她愿意去任何地方,就算是地府也在所不惜。
死亡。莎莉奶奶肃穆地说。这在法语里是个阴性词,但在德语里却是阳性。你们所刻画的是一位雄性的死神,一个干瘦、阴冷而残暴的男人。der tod!有人说它指向的是萨纳托斯。你们的语言里的确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神话。别不听老奶奶的话,小姑娘!你的头发该好好梳梳了。如果你的头发蓬乱,你脑袋的思想也会松弛,整天不着边际迷迷糊糊的。你得记住让永远让思维以语言的形式组织,让它严谨地遵守语法。如果你不这样做,亲爱的,你早晚要招来厄运!
我已经招来厄运了。詹妮娅沮丧地想。如果我不能从这个鬼地方离开,那就是最大的厄运。她不喜欢被大人指指点点。她甚至开始用手指挖掘一条通往冥府的地道。这件事没有那么难办,因为泥土异常松软温暖,面团般任她揉捏。眨眼之间她已经刨出了一个大坑,而这把太阳莎莉奶奶气得够呛。她以一种耳背老人特有的大嗓门对着地面嚷叫威胁,要求詹妮娅停止她可怕而叛逆的行径,否则就让野兽把她带走。
詹妮娅一点也不在乎这种威胁。蜘蛛、老鼠、蛆虫、巫婆……她从小就不怕大人们拿来恐吓孩子们的东西。当莎莉奶奶坐在她家客厅时威胁不了她,隔着1.5亿公里的时候就更不行了。
死神!太阳莎莉奶奶厉声喊道。汝之恶行必将招致死业!
你这满口胡话的恶毒的愚蠢的烦人的老糊涂蛋。詹妮娅边挖边想。她不敢把这话真的说出口,因为她妈妈绝不会允许她对着家族里的长辈这样说话。但晋升为永恒星球的莎莉奶奶显而易见是疯了。她不过是以牙还牙,让这烦人的老家伙早点西落吧!
突然之间,詹妮娅为自己刚刚产生的念头隐隐不安。尽管她能朦胧地意识到她可以在这里想任何事,诅咒一个熟悉的老人似乎仍然是不太道德的。实际上现实里的莎莉奶奶要可爱得多,她当然不希望那位老太太出什么事。那将会成为她的责任吗?
但这一切都太迟了。她刚感到一丝最细微的负罪感,天上的莎莉奶奶便消失了。黑夜降临,然而却没有月亮。她挖的坑洞陡然间又深又长,从里头伸出了许多指甲尖锐的怪爪。它们把她拉向深渊,詹妮娅只能拼命地抓住坑边的地面。泥土太软滑了,她根本抓不牢,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自己是逃不出地府的追捕的,她犯下了一桩弥天大错。她的诅咒竟然毁灭了太阳。尽管她并非出于有意——而且这错误也未免太容易发生了吧,她如此暗自抱怨——可是毕竟是覆水难收了。
有一只手从坑边递到了她面前。那是只正常且白净的手,詹妮娅不假思索地抓住它,使劲地往坑外爬去。她想要朝这位好心人表示一下感谢,可露在坑外的是一张圆圆的、略显稚嫩的男生面孔。当他冲她微笑,眼里仿佛闪烁着暗绿的幽光。詹妮娅本能地说了一句脏话。不。妈妈也管不到她了。她现在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转身跳向那个无底深渊。在梦里决心坠落的感觉并不真的可怕,当她落在空中时,她甚至利落地翻了个面,好让自己至少能先看一眼地狱的样子——直到她的脸颊和胸膛重重撞在地毯上。
詹妮娅呻吟了起来。她头晕目眩了几秒,这才明白自己的疼痛与坠落感并非因为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她又一次从自己的床上滚下来了。又一次。她原本就不是睡觉时特别安分的那一类,而且她昨晚还熬夜了。
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听见动静的雷奥从门外小跑进来,一边热情地摇晃尾巴,一边朝着小主人的脸上猛涂口水。它已经是只很老的狗了,自从在两岁时被邻居送给俞庆殊以来,它一直都对母女两人忠心耿耿——马尔科姆的情况有点例外,雷奥似乎对这个经常消失并带有陌生古怪气味的男人心存疑虑。它允许他以和平的姿态加入这个家庭,可如果马尔科姆假装要对詹妮娅动手,那它就要尽情地大喊大叫,再趁机拆掉一些它不喜欢的东西了。
詹妮娅把雷奥推到一边,又摇摇晃晃地爬回到床上。既然她已经用周五的晚上查了那么久的资料,那就完全有资格在周六上午睡个懒觉。她在白天更容易睡着,或许因为白天的噪音大多来自屋子外头。她先是把脸埋进床单里,又尝试把枕头盖在脸上,两种办法都不怎么舒服。她的遮光眼罩大概被雷奥偷偷埋起来了。
雷奥没有继续烦她,也许因为它还没有玩腻院子里的蝴蝶,不急着让催促詹妮娅带它出门。在俞庆殊出差的日子里,它经常肆无忌惮地在走廊上留下许多泥脚印,甚至不动声色地蹭到床上与小主人一起睡觉。尽管它擅长带着无辜呆滞的眼神猛摇尾巴,家里没人不知道它是只相当狡猾的狗。
狗不放过任何可能得到好处的机会。詹妮娅把头扎在枕头里想。犬科动物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聪明的,可它们的韧性和耐性着实惊人。犬科动物杀死的人远多于猫科,而其中狗又远多于狼——不过,它们在杀人这项成就上还是逊色于蚊子、病毒和人类自己。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的死神当然不会是一只狗……那怎么解释阿努比斯呢?她实在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周末清晨的睡眠比什么都可贵。她要努力抓住梦乡甜美的余韵,就算梦里有个太阳莎莉奶奶也在所不惜。
门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它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紧接着雷奥就狂吠起来。那是种带着虚张声势的凶狠的叫声,由此可以听出来者并非一位常客,但也不曾列入谢绝访问的黑名单詹妮娅迷迷糊糊地想到可能是她妈妈从网上订购了什么东西。并不要紧,快递员会打电话给她妈妈,然后把东偶西留在门口。像在雷根贝格这样的小地方,社区里的居民几乎都彼此认识,没人会去偷她家门口的东西——再说还有雷奥呢。它可谈不上是位人见人爱的天使甜心。
詹妮娅把脸从窒闷的被子里探了出来,使劲地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被子外头的光线又是那么亮堂,她恼火地用胳膊遮住眼睛。但这也不是个能让人放松入睡的好姿势。
她小时候从来不烦恼怎样在白天睡着。詹妮娅沮丧地想。真奇怪,以前她总是在夜里听觉敏锐,思维活跃,白天则能在最明媚的阳光下安然睡去。她还真的相信自己或许是某种天生的夜行动物呢。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日光带给她的不再是放松和安全感,而是被日常与社会甩到后头的焦虑。这就是成人的世界,亲爱的!
她把手臂从脸上甩开,胳膊撞到一个粗糙的球体。詹妮娅怀疑又是雷奥偷偷把玩具叼上了床。她摸索着抓住那个球体,用惺忪睡眼使劲地去瞧。不是网球或老鼠玩偶,而是一团揉皱的报纸。她迷迷糊糊地把它展开,露出中间版面的方形空洞。在空洞之后,那张昂蒂小姐慷慨相赠的海蛇皮正悬挂在橱柜顶端,栩栩如生而又暗含险恶地望着她。
这张报纸上的空洞令詹妮娅突然清醒过来。那是种非常突兀的转变,就像按下了某种开关,她一下就把太阳莎莉奶奶与她召唤来的德语死神忘得精光。当然了,雷奥不会叼着刻刀在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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