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微黄的灯笼在曲巷口绰约轻移,将一条狭窄蜿蜒的曲巷照的深幽无比。
刚走到曲巷口,一道黑影从灯下猛然窜过,撞得灯笼一阵剧烈的晃动,昏黄的火苗摇曳了几下,瞬间熄灭了一盏。
冷临江吓得踉跄后退了两步,对上黑暗中绿莹莹的一双眼睛,脊背上转瞬乍起一层白毛汗。
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眨了眨,“喵呜”的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
“哎哟,吓死老子了。”冷临江重重拍了两下胸口,长舒了口气。
乔言达是常走这条路的,饶是如此,他也还是被那只猫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韩长暮还是一脸岿然不动的淡薄,丝毫没有受了惊吓的样子,不禁有些讪讪:“这,巷子里野猫野狗多,惊着大人了,小人在前头领路,二位大人当心脚下。”
曲巷的两侧墙壁上,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幽暗的灯火下,黑洞洞的门窗虽然陈旧的掉了漆,显得有些斑驳,但收拾的一尘不染。
他们一路走来,别的曲巷里多半都泥泞的很,即便铺了青石板,那路上也是污水肆流,垃圾遍地,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但苎麻巷的地上却打扫的干净利落,灯火落在地上,连青石板上裂出的石纹都清晰可见,薄薄的露水浮在青石板上,泛起浅青色的水光。
空气中还缭绕着淡淡的脂粉气,虽然廉价却并不浓郁,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走进巷子口,韩长暮低声道:“乔言达,你来说说这个苎麻巷。”
乔言达深知今日什么都不说,怕是过不去的,索性把心一横,低声道:“苎麻巷里住的皆是女子,有的是丧夫,有的是被夫家休弃又回不去娘家,为了活命,做些,”他犹豫了一下:“做些皮肉生意,只是,没有在官府开过凭证票据。”
韩长暮点点头,也就是说苎麻巷里住的是暗娼,没有经过官府的许可,便做起了皮肉生意。
他漫声问道:“巷子里住了多少家,所有人都是吗?”
乔言达犹犹豫豫道:“苎麻巷一共住了四十三家,不能说所有,十之八九吧。”
韩长暮又问:“万年县,没有来查过?”
乔言达的心里咯噔一下,唇角抿的极紧,盘算着天亮之后,得赶紧通知这些人出去避一避了。
“这个事儿,我知道。”冷临江静了片刻,突然开口:“万年县的林县令跟我说过这个事情。”
听了冷临江这话,韩长暮便没有再问了,径直往曲巷深处走去。
乔言达不知道这件事情算不算是了了,也不知道韩长暮还会不会找后账,小心翼翼的望着冷临江,目光隐隐有哀求之意。
冷临江微微摇了一下头,追着韩长暮走过去。
韩长暮走到曲巷的中段停了下来,朝西的两间房舍的后窗正对着荒宅的后窗。
这两间房舍门窗紧闭着,门上挂着薄薄的靛青色门帘,已经洗的半旧发白了。
韩长暮抬了抬手臂,灯火在门帘上一晃:“乔坊正,去敲门。”
乔言达“诶”了一声,“啪啪啪”的拍了几下木门,不敢高声大喊,声音压抑的有些深幽:“赵娘子,开门,快开门。”
静了片刻,屋子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急匆匆的走到门口,但却没有贸然打开门,只隔着门低声问:“是谁?”
听声音,门后的人不算年轻了,且听起来不像是突然被吵醒,声音中并没有睡意。
韩长暮和冷临江对视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就知道荒宅里这么大的动静,即便别的房舍中听不见,这两间屋的人也应该听得见,这么大的事情,既听见了,就没有不看的道理。
乔言达压着声音道:“赵娘子,是我,乔言达。”
门后的人愣了一下,犹豫不决的拉开一道门缝,看到茫茫夜色中,果然是乔言达站在门口,而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器宇不凡的男子。
门后那人的双眼目光躲闪,死死抵着门,低低切切道:“坊正,今儿,今儿奴身子不适,就,就不做生意了。”
乔言达以手撑着门不让她关上,低声道:“这是贵人,来问些事情,你可别犯糊涂!”
门后那人思量了片刻,慢腾腾的拉开门,低着头,一头黑发乌压压的松散垂落,光滑油亮的发丝挡住侧脸:“那,那进来吧。”说着,她侧了侧身,让开了路,声音怯弱的告了罪:“屋子里乱,贵人,贵人莫嫌。”
几人进屋,赵娘子赶忙关上了门,点亮了一盏油灯。
油烟在窗下袅袅,淡淡的腥气飘散开来。
赵娘子又赶忙往香炉里燃了一炷香,稍稍驱散了这点异味儿。
借着暗沉沉的一豆灯火,韩长暮默默打量起这间屋子。
地上铺着青砖,但这些青砖大小不一,形状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从外头捡来的边角料,但胜在铺的整整齐齐,砖缝里的泥土也清扫的干净。
一张食案靠着墙放着,暗黄色的竹编菜罩罩在食案上,透过稀疏的孔洞,可以看到里头几盘剩菜。
有小半盘炙肉,大半碗虾仁炖蛋,还有几个樱桃丸粉蒸肉。
屋子里就一张胡床,冷临江让给韩长暮坐了,他则一屁股砸在墙边的土炕上,炕上的床褥子还挺暄软,没发出什么响声。
他这么一坐,惊动了躺在炕里的小女孩儿,那孩子翻了个身儿,睡意朦胧的嘟哝了句什么,又翻了个身儿睡着了。
冷临江这才察觉到炕上竟然还躺了个小小的人儿,赶忙老老实实的坐好了,怕把那小人儿给吓醒了。
小女娃最难哄了,哭起来没完。
韩长暮又打量了赵娘子一眼,看起来年近三十的样子,模样并不算顶好,但胜在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而方才点油灯的那只手,看起来也不像生活困顿,常年劳作的手,手上没有什么细纹老茧,骨节也格外的纤细。
赵娘子被打量的窘迫极了,一双手紧紧揪着衣裳,头低着,不敢抬头看这三人一眼。
韩长暮凝眸望了望在土胚墙上跳跃的灯影,沉声问道:“今夜戌时到子时,赵娘子可听到后窗有什么动静?”
这间屋子不大,后窗又正对着荒宅的后窗,那一道窄窄的曲巷根本挡不住半点声响,即便是荒宅里的一声轻咳,这屋子里都清晰可闻。
更何况土炕就垒在窗下,躺在炕上,听的就更加清楚了。
现下,荒宅里的脚步声就格外清晰,韩长暮分辨得出,那是姚杳走走停停,在荒宅里寻找物证的声音。
赵娘子受了惊吓一般晃了晃身子,嗫嚅唇角,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说半个字。
乔言达觉得不妙,赶忙轻咳了一声:“赵娘子,这两位是内卫司的司使大人和京兆府的少尹大人,有话你就直说,遮遮掩掩的,谁也救不了你。”
听到这话,赵娘子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磕的咚咚直响:“奴,奴什么都没听见,奴今儿身子乏,早早的,早早的就睡了,奴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瞧见。”
她一边重重磕头,一边翻来覆去的重复那几句话,满身的惊惶之色。
韩长暮和冷临江诧异的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吗?
当然了,韩长暮是不信赵娘子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的,但是撒谎撒的如此惊惶,漏洞百出的,也是少见。
炕上那小女孩儿被赵娘子的磕头声给吓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多人,赵娘子还跪在地上,她“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冷临江无奈的闭了闭眼。
小女娃哭了,不好哄,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听到小女孩嚎啕大哭,赵娘子也顾不得磕头了,一下子冲到炕上抱起她轻轻哄着。
冷临江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也同样无奈的回望了冷临江一眼,站起身吩咐了一句:“赵娘子若想起什么,就告诉乔坊正。”
赵娘子抱着孩子,脸藏在孩子的身子后头,看不出脸上的神情如何,只听到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三个人走出屋子,赵娘子立刻将门紧紧的关上,显然是被吓得狠了。
冷临江摸了摸鼻子,满是不解:“久朝,咱们有这么吓人吗?”
韩长暮淡淡的瞥了冷临江一眼:“不是我们,是你。”
“......”冷临江嘁了一声。
韩长暮站在曲巷里,静了片刻,看到苎麻巷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方才的敲门声并没有刻意掩饰,但也没有哪间屋子亮了灯。
苎麻巷里一片死寂,一点点动静便格外清晰,有几间屋子里传来低低的媚声,听的人头皮发麻。
冷临江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转头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吩咐乔言达去敲隔壁屋子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