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跌跌撞撞。
战景文手一抖,一滴浓墨掉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将本来已快写好的一副字彻底毁去。他看着那副字,眼底深处戾光一闪,却又生生压了下去,平静的将笔放在砚台边,抬起头来。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进屋内,不知是太过惊慌还是怎么的,跨过门框时还被绊了一下,脸色苍白,满头虚汗,甚至顾不上行礼,“太子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战景文平静的道,心中却不像表面这么冷静,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生起。
小厮抹了把冷汗,语速极快的道:“今天清晨,王后娘娘在凤殿中遇刺,蒙田大统领追着刺客一路进入御花园,却不料发现……发现了楚家大小姐的奸情!然后……”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来,极为详细,包括楚若欣是如何反咬一口,又是如何被千玥白秋当众戳破,最后被众人所指;还有千玥遇刺,挟持王后,到最后求得口谕,调查刺客一事等等,说得是口干舌燥。
今天早上的事儿太多了!发生的也太巧合太离谱,简直是一波三折,让人目不暇接。
等小厮把话说完,心里还有种看了场折子戏的感觉。
战景文却表情冷静,连听到楚若欣的下场都没有动容,但小厮一说到千玥遇刺一事,他却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脸色骤然难看,“你说什么?有人刺杀楚千玥,楚千玥没有追击,反而求了父王的口谕调查这件事?”
小厮一愣,暗暗不解,按理说楚若欣才是未来太子妃,太子不关心她也就罢了,怎么还关心起战王的女人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口中却反应极快,“是啊,那刺客只射了一箭就跑了,战王妃也没有受伤……”
“蠢货!”
他的话还没说完,战景文猛地一声厉吼!手臂一扫,竟是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扫在地上,哐当哐当碎了一地。
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发抖,却不明白太子在骂谁。
“去查楚千玥的行踪,看她是不是出城了?要快!”战景文却没管他的疑惑,脸色难看的大吼。
小厮吓得半死,一句话不敢说,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战景文双手撑在书桌上,低着头,呼吸粗重,阴影里的一张脸扭曲狰狞,全然不复平日的温润儒雅。
好个睚眦必报的楚千玥,他才刚利用楚若欣算计了她一把,她不但当场翻了盘,更将计就计礼尚往来,如果他猜得没错,楚千玥现在恐怕已经出城,去筹备送他的大礼了!
战无极的女人,果然不是那么好算计的,楚若欣那个蠢货,居然被人当成踏板了,该死!
“砰!”
战景文越想越恼火,狠狠一拳砸在书桌上,整个桌子都跟着一颤。
过了一小会,那小厮回来了,“太子殿下,果然如您所言,战王妃已经出城了,看方向,似乎是朝城外的驻扎兵营里去了。”
说着满脸疑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战王妃才刚刚遭遇过刺杀,这种时候不是该待在足够安全的皇宫里吗?她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居然大摇大摆的出城去了!太子殿下更是神奇,居然未卜先知,还没调查就知道战王妃是出城了……
难道这出个城,还有什么玄机吗?
小厮眼巴巴的看着太子,期望他能说点什么,解除他心里的疑惑。
但战景文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听完小厮的话,他暗暗咬牙,果然如此!
楚千玥在这个时候出城,就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所谓的刺杀,不过是楚千玥自导自演的戏,目的就是为了留下那支箭!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战景文已经能够猜到,那支箭上肯定有对他,或者对蒋家不利的东西,否则蒋王后不会那么紧张,不顾他人眼光强行毁箭。
楚千玥这一局布得很简单,不过是栽赃嫁祸而已,更由于是临场发挥,留下了不少显而易见的破绽,所以战景文才能这么轻易看透。但光看透还不够,他得想办法破局,否则他和蒋家,今日非得栽在那女人手中不可!
说起破局,战景文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假刺客,只要能抓到他,逼他承认一切都是楚千玥自己所为,那这一局便是不攻自破。但是,千玥自身并没有个人势力,能在宫中布局,背后肯定是战无极在支持,那刺客也十有*是他的人,战景文根本抓不到,这条路不通。
而千玥已经出了城,留下的时间不多,战景文根本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即便看穿了千玥的设计,也只能让他心中更加憋屈而已。
他突然忍不住想,为什么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被战无极抢了去?父王的宠爱,无上的军权,忠诚的下属,顶尖的武功……还有,像楚千玥这样的女人!
而他呢?
要权没权,要军没军,要势没势,除了一个太子的名头,他还有什么?
战无极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跟他抢?为什么偏跟他过不去!
战景文面孔扭曲,眼神无比阴狠,脸颊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方才缓缓平静下来。
或者说,这不是平静,而是恨入骨髓后的孤注一掷!
战无极再厉害,楚千玥再狡猾,不代表他就不能对付,更何况他也不是孤立无援的!
敢跟他作对的人,就都得死!
“传本殿旨意,让瑞王带人出城,拦截楚千玥!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阻止她回城,能阻多久便阻多久!”战景文冷声吩咐道。
小厮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跑,却没听到他低声喃喃的另外一句话——
“虽然没可能拦得住她,但拖延一段时间也够了……”
说完这句话,战景文直起身体,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着,长吐出一口气,然后走到书房的一堵墙前,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那堵看似普通的墙体忽然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战景文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墙体自动恢复了原状,人却是不见了。
洞口之下,是一段陡峭狭长的阶梯,战景文拿起放在墙头凹槽处的蜡烛点燃,快步走了下去,七拐八拐后才开始往上走,再出来时,竟是从一个伪装成石头的地方,眼前也不再是东宫奢华的景观。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院子,民居样式,仅一屋,一亭,一湖,却自然优雅,别有一番静谧。
空气中拂动着古朴悠扬的乐曲,似笛声,却比笛声沧桑沉重,似箫声,却比箫声悠扬婉转。意境安宁,饱满而圆润,不似中原的曲调,却分外动人心弦。即便是战景文这种满心焦灼的人,一走进这院子,听到这乐曲声,竟也逐渐平静下来,沿着碎石小路往湖边走,直到亭前,脸上竟升起了淡淡的笑容。
“每次听到阁下的埙曲,再多的心事也化成了烟灰,直让人恨不得归隐山林,悠闲一世才好。”战景文微笑着道,目光看向亭内面湖而立的修长男子,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敬畏。
湖风吹扬,乐曲停散,男子淡淡放下手,回过头来。
他的银发在日光下泛出光泽如泉,淡金眸色,肌肤越发白如清雪,仔细一看竟有几分透明的感觉。整个人仿佛立在阳光下的雪雕,绝美、冰寒、冷彻,没有半点人类该有的温度。
这样奇怪的外貌,这样孤冷的气质,赫然就是千玥在宫中见过的那个奇怪男子!
饶是战景文已经看了多次,但对于这男子怪异的外貌,也是难以平常心对待,见他走过来,不禁后退一步,不敢站在他身边。
男子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摩挲着手里一个圆柱形的乐器,冷淡直接的道:“为楚千玥而来?”
战景文点点头,也不觉得奇怪,别看这男子经常待在这小院不出门,但说起耳目手段,十个他捆在一起也比不上,知道他的来意也很正常。
战景文直接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只要你能除掉战无极,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帮我解决掉楚千玥带来的麻烦,我不能让蒋家就这么倒了!”
男子闻言没什么反应,依然摩挲着手里的乐器。
战景文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也多少了解他的性格,也不催促他,只是语速极快的道:“我知道你为人谨慎,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但我今日所说全部出自真心,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日后不得好死!楚千玥已经出城,我让战景瑞去阻拦,但也知道拖延不了多久,你若是相信我,还请拿出诚意,先帮我解决了那个该死的女人!”
最后几个字,战景文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可想而知把千玥恨到了什么地步。这也正应验了白秋所言,千玥这局一落,便和太子彻底结了仇,再也没有回旋的可能。
银发男子依然没有说话,那冷淡的表情,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只是战景文说完后,亭子内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什么话也没说,上前来行了个礼。
战景文吓了一跳,他根本没发现这黑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么出现了,更加不明白银发男子叫出这人来做什么,不由疑惑看去。
“有他在,破局足矣。”
银发男子淡淡的说道,就那么几个字,却仿佛有种深入骨髓的傲然霸气,平平而出,衬得清雪般飘渺出尘的男子,瞬间多了几分人烟气息。
战景文一皱眉,打心眼里不相信,刚要再说,银发男子却已经转过身,分明便是不想再谈下去。战景文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就这么一个人,如何破局?”
说话的人不是银发男子,而是那黑衣人,和他主子一样的寡言冰冷。仅仅四个字,却压得四周空气都为之一沉,寒意透声而出。
“以牙还牙!”
……
另一边,千玥却是刚到城郊,身后是战无极“借”给她的一千兵马,铠甲森然,长枪冷厉,还没靠近便有种骇然凶气,一路走来,吓得沿途百姓纷纷退让,表情惊恐。
看到这一幕,千玥总算知道战无极的赫赫凶名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除开他做事不懂圆滑,直来直往之外,恐怕还得有一半都是给在属下背黑锅——看他手下这些兵!成天板着个脸,瞪着个眼睛,面对普通人也不知道温和,还没开口就透出一股要拼命的气息,百姓们能不怕吗?能不议论吗?能不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吗?日久天长,那黑锅岂不就越背越大了?
也幸亏战无极从不把浮名入心,倘若换一个人,恐怕单单是舆论压力就能把人压死了……
刚这么想着,千玥眼角一瞥,倏然把手一竖,勒马停步,唇边已隐隐露出了冷笑。
身后士兵训练有素,一看这手势,登时停下,队形整齐不乱。
前方大道上,站着二十来个人,为首者还是个熟人——楚千玥的前任未婚夫,瑞王!
他很明显是来拦路的,身后二十来名王府护卫一字排开,凶神恶煞,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不远处还有一些胆颤心惊的普通百姓,显然是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想过路又怕惹麻烦,踟蹰着不敢动。
战景瑞和太子的关系,上一次白秋已经和千玥细说过了。
战景瑞是当今二皇子,虽不是皇后所生,却是从小在皇后宫中长大,和太子关系亲密,自然也就成了太子党。但和太子不同,战景瑞这人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没什么野心头脑,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饮酒作乐玩女人,还没到正式娶妻,后院里却已经养了上百个美人,比他爹的后宫还壮观。
千玥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就是感激楚秋珊!
如果不是她陷害楚千玥,恐怕楚千玥已经嫁给了战景瑞。和一百多个女人共侍一夫,那场景想想就让人后背发毛!
而这件事,大概也是楚秋珊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好事了。只不过若让她知道千玥为了这件事而感谢她,说不定会被气得吐血三升,死不瞑目……
时至今日,“楚千玥”已死,楚秋珊身败名裂,楚若欣神智失常,她们欠下的债已经还了。
剩下的,也只有一个战景瑞了……
千玥眯了眯眼,径直拍马过去,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这个“曾经”的未婚夫,眉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冷然道:“让开!”
战景瑞也在看她。
上一次见到千玥,还是她刚穿越没多久,大街上不愉快的会面。她当众甩了他四个耳光,他却连报复都做不到,不止是因为楚老爷子的庇护,更因为千玥当时的表现,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一直到现在,他还会偶尔做噩梦,梦见这个女人当时的模样,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也不知是恐惧还是觉得没面子,战景瑞这段时间很少出门,但这并不妨碍有关千玥的消息一点一点传入他的耳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阴暗的偷窥者,心中抗拒,却又不受控制,悄悄注意着她的事情。看着她一步步站起来,像逐渐褪去尘埃的珍珠,骄傲的展露一身光彩。然后转身,走向那个让他敬畏、让他害怕、让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重新成为王妃,从此与过去一刀两断。
那一刻,战景瑞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忍不住反复的去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写下那封休书,如今这个光芒渐露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的了?
越是想,便越是心中郁结;越是郁结,便越是忍不住想……
一个恶性循环。
直到现在,再看到千玥,高头马背上的年轻少女,依然眉眼冷彻,气质傲然,却是格外的陌生。看着她的脸,完全想象不出就在一个月前,她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结果却被他休弃如敝履……
被一个曾经鄙夷轻贱的人高高在上的俯看,那是什么心情?
战景瑞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怒火,咬了咬牙,他怒声道:“楚千玥,今天有本王在,你休想从这路上过去!”
千玥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实在弄不懂他到底哪来的底气敢说这种话?难道他以为仗着王爷的身份,她就不敢动他了吗?
脑子果然是被水泡过,到现在还没拧干吧?
千玥也猜得到大概是太子让他来的,懒得与他多说,眉眼中倏然浮出一抹戾气,“再不让开,我就让这一千士兵从你尸体上踏过去!”
战景瑞心底一寒,曾被千玥当众连甩了四个耳光的脸好似又疼了起来,疼得他心中邪火大冒,却怎么也不敢发作。腮帮处青筋暴跳,死死瞪着千玥,仿佛这样做就可以表现出他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概。
他是“威武不屈”了,但他身后那些人,却是吓得“屁滚尿流”!
本来瑞王带他们出门,并没有告诉他们要做什么,他们也只以为和平日一样,出去显显威风,反正仗着王爷的名头也没人敢和他们动手。谁知现在一看,他们要做的居然是拦截战王妃?
我的老天啊,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战王妃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战王他媳妇儿!这也是他们能拦的?没看见后头那一群士兵,凶神恶煞的仿佛要吃了他们吗!
这些人个个欲哭无泪,甚至忍不住想去扯战景瑞的袖子,让他干脆让路算了,犯不着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却不料平日欺软怕硬成习惯的瑞王,此刻却不知钻了什么牛角尖,愣是站着不动,仿佛当真要和战王妃硬碰硬一场!
可问题是……人家有一千兵马,个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他们这边算上王爷自己也不过二十几个人,还都是享惯了清福的,这是算哪门子的硬碰硬?
这是拿鸡蛋撞石头吧!
这些人急的抓耳挠腮,又畏于千玥就在身前,不敢明着说什么。他们平日没少跟着战景瑞享福,这个时候更不敢丢下他自己跑,只好顶着那一片凶神恶煞的眼神,胆颤心惊的站着。
“不让也行,你还欠‘我’一条命,今日正好收回来。”
千玥见他久久不动,也没那么好的耐心陪他浪费,眉峰一挑,眼底倏然露出刀锋般寒彻的杀意!直接抬起手,在那二十几人惊恐万分的眼神中,狠狠往下一压!
“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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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猜出银发男子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