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
……
这个腊月初八的早晨,曾纬刚从昨夜的宿醉中睁开眼,就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蔡京的掌上明珠,蔡攸的宝贝妹子,蔡二娘,正一身白咧咧的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榻边,盯着他。
“你,你作甚?”曾纬颤声问道。
这小姑奶奶,昨夜睡在自己身边时,还好好的,此刻怎么就又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
蔡二娘冷冷道:“我想起一事,须问问你,你何时,去与官家说,将我父亲复职回京?”
曾纬翻了个白眼,登时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蔡二娘刚嫁进来时,还只是骄横些,外加对丈夫管得紧,但凡曾纬过了酉末才回家,她便要大闹一场,盯着细问曾纬的行踪,还振振有辞道,台谏中人,在外吃花酒,难道不怕被落职、贬到京外去。
曾纬彼时,看在这妇人姓“蔡”的份上,想着蔡攸与端王府和张尚仪的交情,更展望到自己岳父蔡京东山再起的前景,也就忍了。偶尔遇到蔡二娘使性子扑大,他亦不还手,大不了过几日下值时,寻蔡攸抱怨几句,由蔡攸陪着笑脸、张罗着,去隐秘的上等庵酒店里松泛松泛。
然而,随着头胎娃娃的出生,蔡二娘的心性,似乎越来越不对头,便是曾纬好好地在府里看书作画,这妇人也会忽然冲进来,抓打丈夫一番。
最近,这位产后才四五个月的年轻母亲,更是发展到,催逼着曾纬去哭谏、血谏、死谏,总之不管怎么谏法吧,得求着官家,将父亲蔡京宣诏回开封。
“曾纬,你甭想诓我,三省里头有名有号的臣子,谁家的千金,不是我的手帕交?我晓得,你如今在官家御前,红得很。你为父亲说几句话,就那么开不了口吗?”
曾纬无奈,怏怏地哄道:“我如今是起居舍人,官家看重我,只因我修《神宗实录》修得好。外朝臣工的起复之事,我怎好轻率进言?我自己就在台谏当过差,你以为,御史们都是吃素的?”
“我呸!”蔡二娘怒道,“曾纬,你可真是寡情薄义。当初我父亲知贡举,冒着被元祐余孽弹劾的风险,在殿试里,向官家提议点你为进士榜的头几名。当时章惇也要黜落你下去,连你亲爹曾布都无动于衷。待你金榜题名,你亲爹要外放你去州县,若不是我父亲带着你去同文馆,查办宣仁太后一案,你现在,不知在哪个小破县里,和你亲爹当年一样,做个小小参军、吃糠咽菜呢!”
“住口!你这不可理喻的疯妇。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了你?”
曾纬一跃而起,揪住蔡二娘的前襟,“呼”地将她甩在榻上,想扇她一个耳光,让这疯妇清醒清醒,却终究硬生生收了手,走到屋角,马马虎虎地扎好外衣,出门喝斥家中仆婢:“给我拿件御寒的袍子来,我今日进宫当值。”
身后,蔡二娘尖着嗓子嘶叫:“好,我今日就去西边的曾府门口发疯去,看看堂堂曾枢相的脸,往哪里搁。就是他和二章作的手脚,借环庆路的案子诬毁我父亲……”
妻子这样歇斯底里的威胁,根本阻止不了盛怒中的丈夫的脚步。
曾纬跨出院门之际,吩咐魏夫人派给自己的还算得力的管事:“将娘子锁在屋里,你去蔡府请舅爷来处置。让乳娘抱上孩儿,回西边府里找我母亲。这疯妇,只怕再下去,要伤了孩儿。”
曾纬坐着马车,从城东的襄园来到大相国寺附近,便铁青着脸下了车,撇下不敢多问半句的马夫,顾自往热闹的人群里钻进去。
他穿过御街,想去从前进学的国子学逛逛,但看了看南边,挤挤挨挨的,都是去各处讨粥喝的乞丐。
他终究嫌弃邋遢腌臜,遂转身往北,朝宣德楼方向走去。
漫无目的、游魂般地走了一阵,他听到曾经熟悉的清悦的女声。
……
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曾纬,姚欢和弟弟姚汝舟一样,吃了一惊。
她还未反应过来,曾纬已抬手,选了一张拜帖品鉴起来。
张择端见来了一位华服玉容的年轻公子,忙彬彬有礼地为他介绍。
曾纬将拜帖都看一遍,轻轻方下,向张择端道:“这些都是先生与高徒所画?当真皆为佳作。”
张择端谦逊道:“公子谬赞。”
曾纬道:“先生看来善画楼阁亭台,若请先生画一幅三尺左右的立轴,不知润手几何?”
“嗯?这……”
张择端没想到还有现场就要问自己定画的知音,带着人之常情的兴奋,看向姚欢。
这,也是义卖成果呀!
曾纬笑笑,转而盯着姚欢道:“哦,方才听人指点了,这位娘子是姚坊长。在下敬佩坊长的仁义之举,但眼前这些义卖的年礼,确实没有太相中的。”
姚欢已经平静下来,淡淡问道:“官人要画什么?”
“画一幅佳侣赏雪图。数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月时节,在下与娘子,执手去到金明池畔,登高望远,海誓山盟……”
“曾舍人!”
曾纬那一席在张择端等外人听来深情款款的回忆之语,还未说完,被姚汝舟叫过来的邵清,走到姚欢身旁,盯着曾纬喊了他的官职。
“邵提举,”曾纬面不改色,拱手致意,笑道,“在下正与这位张先生定画,说起当年与娘子同游金明池畔,赏雪诉情。啊对了,那日,我与娘子还遇到了邵提举,邵提举可记得?当时内子还害羞,不愿与邵提举同席。”
饶是邵清再是修养上乘,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无耻挑衅,也难以遏制一拳打过去的冲动。
姚欢一把扯住邵清的袍袖,笑吟吟地对张择端道:“正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位曾舍人要的画,就像,就像你此前在汴河边,为我和夫君画过的《佳侣行桥图》。”
“哦……”
张择端应承着,面色认真起来,好像每一位称职的画师,进入构思阶段。
恰在此时,选年礼的人们忽地退开了些,只听有声音唱报“吴知府到”。
开封知府吴知厚,今日循例在城中四处检视,看看下属的几个衙门,以及巡街军吏,是否依着朝廷所令,于数九寒天巡查街坊,收容流浪孤苦。
毕竟要过年了,大宋都城,天子脚下,路有冻死骨,万一官家或者太后,出宫见到了,不大好看。
姚欢见到吴知府,心中一喜。
“姚坊长,本府瞧着,今日颇多士庶,襄助义举嘛。”
吴知府捋着胡子,脸上堆着领导访贫问苦时见到扶贫硕果的满意笑容。
姚欢笑得更月朗风清,向着吴知府,更为了让周围看热闹的都听见,大声道:“今日善人一位接着一位,御前的曾舍人,刚刚出了三百贯,定下学坊教授张正道先生的三尺立轴。”
“啊?噢!”
吴知府这才看到自己身边的曾纬。
识得识得!曾枢相的爱子嘛。
嗯,不过现在,听说不怎么爱了。
无妨,无妨,官家宠爱,顶要紧。
官家果然有识人之明——识善人之明。
三百贯呐,不是小数目。
吴知府对着曾纬,合掌笑道:“曾舍人,真是国朝楷模呀!”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本府明日上朝,向官家奏报腊八节城中赈济贫苦的情形时,定要将曾舍人的善举,好好赞誉一番,传颂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