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敏感地侧头,问姚欢:“怎么了,你识得此人?”
姚欢念头一转,作了一个“当然识得”的表情,轻声道:“这是个好官。我在开封县雇的流民,不是来自河北路吗?我听他们说过,绍圣三年,河北路修御河,广征民夫,正是酷寒的凛冬,民夫多有僵立而亡者。是一位姓宗的县尉,越级上奏,请求朝廷暂缓修河,延至春暖花开时动工。流民们都称其为汝霖恩公。应该,就是他吧。”
邵清闻言,喃喃着“宗汝霖,宗汝霖”,蓦地也恍然大悟道:“我说怎地这个表字有些熟悉,此人大名宗泽。元祐末年的进士,殿试时,竟写了万言策论,痛斥元祐臣子构陷冤案、贬谪变法派宰相蔡确,当时在京中士林颇引发了一番震动。”
二人正言语间,只听前头的雄州主帅张赴,笑声爽朗地将宗泽引到身前。
张赴既是新党领袖章惇的亲属,对于宗泽这样在元祐朝直言维护过新党成员蔡确的下僚,也十分亲善。他兴冲冲地与苏颂道:“宗汝霖今岁,临时得了朝廷差遣,来我雄州榷场做监司,正巧拜见苏公。”
苏颂于元祐末年出任御前首相时,曾为宗泽的殿试名次说过公道话,避免这样直言进谏的读书人被排除于国朝储臣之外。
此际,再次见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宗泽却只深深一揖,开口唤了一声“苏公”,就没了下文。
仿佛白做了这几年官,半分都没学会场面上谈笑风生、左右逢源的本事。
苏颂笑眯眯看着眼前这已不算年轻的宗泽,温言道:“汝霖,京城作别,一晃五年,其间听闻你在修河之事上为民请命,活人无数,老夫那日高兴得,喝了一坛酒,差点儿就醉得醒不过来咯。”
宗泽抬起头,目光里头,尽是动容之色,张口想斟酌言辞,却仍讷讷难为。
苏颂眉眼展得更开,提袖向张赴作个手势:“算了算了,想听宗汝霖说几句漂亮话,比让你这雄州产盐铁还难。走吧,吾等进城。”
……
苏颂体恤不善辞令的后辈官员,更体恤那对无心官场应酬的鸳鸯。
一路行来,邵、姚二人固然谨言慎语,苏老相公却看得分明,这样一对情投意合的新婚莺燕,缱绻哪里封得住,纵使口舌缄默,那甜蜜却是如春水波泽,涨满了眸眶,又似山花红晕,熏染眉梢。
于是,一番寒暄礼数过后,苏颂主动与张赴道:“官家虽在胡豆北销一事上,命姚氏随老夫来观摩行情,但她毕竟仍是商家,不便入住官驿。城中寻个清洁安妥的客馆,让他夫妇二人歇息即可。老夫那位姓赵的朋友,携了几张琴入榷场的,从前得邵郎中照顾,与他夫妇二人甚为熟稔,也住在同一间客馆吧。”
张赴实则,对“邵清”这个名字更为熟悉。
他满口答应:“苏公,此前章质夫所言善治金镞伤的朝廷医官,真的被你带来了,本帅指着他这些时日,费心教授一番州里的郎中呢。你放心,本帅定好好招待他夫妇二人。”
苏颂道:“榷卖胡豆,或者指教医术,本就是他夫妇二人的本分,张公倒不必格外招待。让宗汝霖作陪便好。”
……
夕阳下,宗泽沉默地在前头走,邵清领着父亲与妻子,老实地跟着他。
宗泽走得飞快,邵清倒还罢了,姚欢提着裙子,赵融年迈体衰,实在有些追不及那节奏。
邵清只得疾步上前,与宗泽拱手道:“宗监司若还有事,有劳指一处相熟的客馆,吾等自行前往即可。”
宗泽看看邵清,又扭身看看后头那一个老人,一个妇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色,忽地升起出一层歉意。
“是宗某疏忽,吾等走得慢些。客馆,也就半里路就到了。”
宗泽放缓步伐,正拐过巷子,迎面匆匆而来一人,险些与他撞上。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靛色衣裤、月白色褙子,虽然从式样到料子都不算上乘,却也干净无补丁。
少女一手握着一团麻绳,一手抱着一只小狗,小狗十分乖顺,拱在少女衣襟前。
少女看清宗泽身上的官袍,唬了一大跳,忙屈膝道:“惊扰了官人,请官人恕罪。”
宗泽摆摆手,表示无妨,正要让她走,忽地多打量了她一眼,低低地“哎”一声,尽力挤出几丝和颜悦色的笑容,问那少女:“你,可是左近乡里的?”
少女一愣,怯怯点头,回禀道:“民女是大泽田家女。”
宗泽道:“给雄州的城郭户家做事?”
短暂的瞬间,旁观的邵清和姚欢,琢磨宗泽的话,均明白他何处此言。
少女面色黝黑,应是常年日晒所致。但她的穿着来看,又非自耕农乃至佃户人家女儿的打扮,与雄州城中的小娘子差不多,只是身着裤子而非裙装。
少女语音中的紧张局促之意,转成了戚然:“家中去岁积欠的春秋两税,交不出来,只得将我卖给城郭户做婢女。”
宗泽蹙眉:“你乡里的青苗法,几分息,州县可有抑配之举?”
少女本来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狗,听到宗泽此话一出,她突然抬起双眼,望着眼前的大官人,口齿清晰道:“什之过四,计息推赏,无问贫富,无问愿与不愿,强行抑配。”
她说到最后四个字,怯意几无所存,全然由愤恨所取代。
宗泽默然片刻,轻叹一声:“知道了,你走吧。”
少女瞄了眼一旁静观的邵清与姚欢,疾步离去。
一行人来到客馆,宗泽叮嘱掌柜几句此乃张帅的贵客后,姚欢取出一包小龙虾肉脯,奉给宗泽:“请宗监司尝尝。”
宗泽倒不推辞,淡淡道谢,接过,打开仔细瞧。
听姚欢简略补充了几句此物渊源后,宗泽眼神一闪,豪不掩饰自己的敬意,道:“当年殿试后,宗某外放所任的第一个官职,便是大名府馆陶县县尉。娘子大善,收留我河北的流民。”
又望向邵清,诚恳道:“已是酉末时辰,几位舟车劳顿,吾等不去外头寻正店了吧,本官便在馆驿中请一顿晚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