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润州一带为官。彼处种植的粮食,主要是水稻。倘若是两熟稻,第一次收割时节应在六月以后。而神宗帝弃天下而去,是在元丰八年的三月。苏学士作这首诗,最早也应是五月底六月初吧?此时离先帝驾崩已过了三个月,官家早已继承大统,那些刀笔吏怎地不说,苏学士此诗是贺新帝登基、苏湖大熟、国运兴隆?”
孟皇后赞许地笑笑。此女果然不像市井中那些庸众,会被刀笔吏们放出的弹劾之论左右了判断力。
她懂得怀疑。
“娘子说得没错,苏学士这首诗,名为归宜兴,题扬州竹西寺,恰是作于当年的夏日里。此诗,想来不过是为一次尽兴的游历而作,不料竟险些令苏学士再度身陷囹圄,好在宣仁太后斥责两位御史无中生有,此事方平息了。或许,这种还朝后无处不在的恶意,令苏学士对于在京为官已是意兴阑珊,他频频上奏,坚决请求外任。”
“哦,”姚欢垂目静思须臾,问皇后,“所以,其实整个元祐时期,苏学士主要任职于地方州府,并非元祐更化时的朝臣领袖。再者,民妇听闻,章惇虽素来是变法派,但他早年在乌台诗案时,还曾挺身而出,在神宗皇帝御前,为身陷囹圄的苏学士辩解,为何到了绍圣初年,章惇竟对已远离朝堂的苏学士,如此冷硬凶狠?”
孟皇后望向窗外那些被朔风卷起的落叶,缓缓道:“章惇此人,也未必天生阴毒。乌台诗案时的章惇,与绍圣初年时的章惇,所历全然不同。后者领受过整个元祐年间的凄凉命途,突然之间又回到人臣之极、手握影响君王生杀予夺之权时,怎么还会再心存恻隐?况且,苏学士为官几十年、每到一地都官声颇善,章惇乃用贬谪苏学士过岭南,来试探官家是否为了新法而不怕被指昏聩暴戾。”
姚欢默然。
她自然地联想到曾纬。
身逢此种朝局,曾纬选择进入仕途的手腕,以及进入仕途后的表现,也不算令人震惊。
毕竟,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男子中,有几人,能做到如苏颂这样精明而坚守底线?又有几人,能做到如苏轼这样,爱民的情感,比侍奉君王更炽烈呢?
孟皇后说完了苏轼,继续说苏辙。
“至于子由先生,他与其兄不同,进士及第后,始终身处宦场下僚。他哥哥已能做到站在前山观后山、明了云山深处的危险时,子由先生因为突登宰相之位,被一览众山小的错觉迷惑,于元祐末年试图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强硬反击绍述党,正好被章惇等人抓个正着,亦贬往筠州。”
姚欢若有所悟:“筠州在江西,未过大庾岭,比子瞻学士被贬的岭南,好些。看来章惇等人眼中,终究是子瞻学士声望更高,对子由相公的贬谪,不似其兄那般决绝。”
孟皇后看着姚欢,摇摇头:“并不尽然。”
她的声音低下来:“苏辙贬谪前,官居门下侍郎,宣仁太后曾命他查访一桩案子。此案涉及边军,苏辙为人谨慎,进展较缓,其间太后薨逝,他转为向官家奏报时,还提及,其兄苏轼赴任定州边关,亦发现相似情形。彼时乃元祐九年,可惜一个月后,官家就将年号改为绍圣,章惇这些变法派得势后,贬谪了苏辙,此案不了了之。但是,当年章惇要将苏辙与苏轼一同贬往岭南,官家却不同意,几易诏令,留苏辙在筠州,这些年让向太后赏赐苏辙女眷的宫中物品,也不算少。”
姚欢闻言,眼中毫无迟滞地泛上惊异之色。
涉及边军的案子?
她迅速地梳理了孟皇后话中的信息。
这位元祐皇后,看来的确颇受宣仁高太后器重,竟连副宰相领命暗查的事,都晓得。同时,皇后所言,再次证明,赵煦对于二苏的态度,和对其他元祐臣子的纯粹仇视态度,是不一样的。
目下是绍圣三年,若历史按着后世所记录的发展,再过半年,朝廷又会突然对苏轼、苏辙发难,将二苏再度往儋州和雷州贬谪。
这半年里,是又发生了什么触动新党神经的事吗?
触动的是谁?章惇还是二蔡?
……
庆州城。
圆月悬于中天,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光明的物体。
对于怀有秘密的夜行者来讲,月光有些太亮了。
但夜行者不能再等,他怕每一个新的白昼,都会带来变数。
马庆蜷缩在树后,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小院。
弩手的视力总是超群,马庆借着月光,能看清柴门上残碎的缟素。
此景,或许解释了院落为何会荒芜。
家中的顶梁柱殁于疆场,妇孺只得另寻出路。
“这一路,老天也在眷顾我,没给我使绊子。”马庆心道。
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着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东西。
挪到三更响过,马庆躬腰,循着树干墙垣的阴影,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