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再无党争,一扫往日弊疾。”
徐自怡大喜,道:“若如此,天下之幸矣。”
正事谈完,两人都有些感慨。
“沈保之辈,实不足虑。可虑者,东林党与复社也,进则在中枢与首辅争权、退则在地方把持民望,使首辅治国之策难以施展。”徐自怡又道,“所幸这次,我已掌握了诸多把柄,足可给复社沉重一击……”
钱谦益只是点了点头。
他本是东林党领袖,又最受复社之人推崇,与复社诸子往来密切。如今构陷复社、投靠郑党,稍有不慎,一直清名可能就要毁尽。
他又不像徐自怡那样不要脸,因此听了这些消息并不觉得开心。
——我本清流名宿,如今自甘浑浊,说起来还不是为了这天下社稷。
想到这里,钱谦益心潮起伏,轻捻长须,又酝酿了一首佳句,谩吟道:“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
徐自怡惊赞不已,终是明白钱谦益的心境,叹道:“牧斋公此诗应景,此次除沈保、复社,为的是革除江南积弊,正合王安石、苏东坡之旧事。”
钱谦益摆了摆手,叹道:“遥想我与复社情谊,纵是一片公心,思来犹觉惭愧。”
徐自怡感慨两声,又问道:“说来还有一桩小事牧斋公或感兴趣。陈惟中丁忧三年,现已期满。沈保这半月以来与他传信不断,想要起复他任兵部侍郎。这些书信郑首辅已拿到手,到时便将陈惟中这个复社骨干也一网打尽……”
“陈惟中……”
钱谦益低声念叨了一句。
当年以柳如是眼界之高,最后还是倾心陈惟中,甘愿给他作妾,甚至不惜搬到松江,在其隔壁住下……
——若非陈惟中为人古板,不愿纳妾,只怕她还是不会接受自己的聘礼吧?
嫉妒吗?
没什么好嫉妒的,自己是东林领袖,向来被复社推崇。东林与复社,恰如自己与陈惟中,自己才是该被嫉妒的那一个。
当时陈惟中见了自己,还不是要执弟子之礼,盛颂自己一句“雄才峻望,薄海具瞻……”
他比自己唯一好的也就是年轻了二十六岁。
也就只有二十六岁而已……
现在自己投靠郑党了,不再是东林领袖了,但陈惟中也要声名尽毁了……
想到这里,钱谦益轻讥道:“兵部侍郎?沈保还给得起吗?”
徐自怡会心笑道:“自是给不了的,此次沈保掘黄河,为他出谋划策者,便有这陈惟中……”
两人说着这些,待到最后,徐自怡告辞时又道:“想必首辅大人马上也要归京了,许要见牧斋公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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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这天午后,钱谦益得了通传,乘了轿子一路到了玄武湖。
湖上有洲名曰“梁洲”,洲上有亭,名“蒲仙亭”,亭中有位老者正端坐观雨,一个独眼的青年侍立在旁。
这场面看着安静,但各却有一名名太平司番子持刀守卫,一片肃杀。
钱谦益走上前,道:“老大人果然回南京了。”
却是独眼的郑昭业先开口道:“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牧斋公又作了好诗啊。”
钱谦益抚须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心知郑昭业无非还是想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真正让钱谦益忌惮的还是坐在那的郑元化……
好一会儿,郑元化慢腾腾地喟叹了一句。
“下雨了啊……今年竟是一个暖冬,怪哉。”
“先帝去后,这年景看是要渐渐好了,人都说前些年是君王获咎于天。”
“哪是什么获咎于天?是今上亦诚,感动了苍天,明年是个好年景啊,不容易啊。”
“是。”钱谦益应道。
“请牧斋来,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我们闲聊几句。”郑元化问道:“牧斋认为,当今天下几股势力谁最弱、谁最强?”
“当是献贼最弱,建虏最强。”
“我不这么看……最弱者,齐藩与王笑,据山东贫脊之地,四面受敌,正面迎建虏兵锋,既无正统名义,又无山川险要;但最强者,也是齐藩与王笑,论兵势,力挫八旗大军,论钱粮,吏治清明、百姓安生、税赋充足……假以时日,谁可阻挡?”
“但山东亦是楚朝治下,尚未自成势力。”
“其叛逆之心,路人皆知,勿要再粉饰太平了。”郑元化叹道:“王笑能守住山东,你可知他花多少了军需?为何山东弹丸之地能有充沛财力,江南丰饶之乡、朝廷却国库空虚?
去岁,黄河泛滥徐淮民不聊生;建虏北下、献贼西略、东南沿海亦不安生;各路军镇割据自雄,抗敌无能,掳民财却都是一把好手……朝廷要治理黄河、要抗击外虏、要平定贼寇、要整顿军阀,这治河款、军饷却是一点都拿不出来。”
钱谦益默然良久,叹道:“这些年天灾人患,朝廷自然没银子了。”
“不是没钱了,而是银子都在你我这些人手里,你我这些缙绅之家。”
郑元化似因下雨天而感到风湿痛,抚着膝盖,长叹道:“那痴儿开收商税,朝廷却不收;他不给有功名者减地税,朝廷却还在优待这些人……天下缙绅占着最多的田地、商铺,不交地税、不交商税,就连粮税也不愿交!”
“每年到了交粮的时候,大家立个字据,明年再补缴,到了明年,又拖一年。朝廷能怎么办?都是像你我这般,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我们这些人结党成群,早有默契,把这些欠税隐匿下来。等到新皇登基、陛下大婚了,大赦天下了,这些拖欠的税款就一笔勾消了。”
“赚来了银子,置田置铺、供家中子弟读书做官,继续赚更多的银子,朝廷越来越穷,拼命给百姓加饷……玩了这百几十年,现在把社稷毁了,灭顶之灾即在眼前!大家银子没花完,干脆金醉金迷,尽情享乐。”
他说到这里,看向钱谦益,道:“你赎买名姬,建绛云楼、建红豆馆,端的是壮观华丽。但朝廷拿不出钱来治黄河、整顿军务了。”
钱谦益闻言,脸有惭愧,心中却是不悦。
自己这才花了多少银子,比起别家又算得了什么?
“老大人,下官从未有过贪墨之举……国库空虚,罪岂在下官?”
“罪不在你,在我等士大夫。”郑元化叹道:“今次既治不了黄河,便只好掘了它,争得一丝喘息时间,但往后呢?沈保连黄河都掘了,难道还能掘长江吗?”
钱谦益道:“除掉沈保,朝堂不再有党争,自当万众协力,中兴社稷。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郑元化微微苦笑。
“你我皆是东林出身,向来以振兴天下为己任,为何如今却使国家沉沦至此?你还不肯想想吗?我们当年说要爱商恤民,反对商税、反对矿税,说的是为了贫民、矿工……但到底是为了百姓还是自己?”
“去岁老夫在盐、茶、铁、酒四税之外,再向织坊收一道税,这笔银子本是想用来治理黄河的,沈仲晦竭力反对,他说是为了江南织户,还说‘苏民生计仰织造,税加一分,民穷一成’……好,如今让他当政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开掘黄河?”
“牧斋呐,今日见你有两件事,第一,江南士绅欠的那些粮税就交了吧;第二,老夫重回内阁后,收织税事在必行,须你支持。”
郑元化说着,抬起头,脸色更显苍老。
他自问算得上老谋深算,但面对这江南烂局,也觉心力交瘁。
斗倒了一个沈保,江南却还有千万个沈保。
重回人臣之巅,旁人皆道他意气纷发,但他只感到烂泥又淹到脖子上来了……
手上无兵,想要向江南士绅讨点银子比登天还难……
钱谦益愣了一下。
本以为郑元化唤自己过来,是来分享斗倒政敌的喜悦……
——触乃笃酿,好你个老贼奸,沈保才上位就要拉拢王笑,你这还没上位呢又想剥皮,投靠你真是大错特错……
但事到如今,他心知郑元化后手不断,也只能捏着鼻子先糊弄过去。
“只要是为了社稷,依老大人所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