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真切。
见顾恒舟神色有些痛苦,顾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沈少爷昨晚偷偷潜进荆滕院,世子说有话要跟他说,这些世子还记得吧?”
顾恒舟手上失了力,在眉心留下一个泛白的指印:“既然是偷偷潜进来的,怎么不把她赶出去?”
顾三低头:“属下本来是想赶的,但世子说有话要与他说。”
不仅有话要说,对沈少爷的态度还相当维护呢。
后面这句话顾三没说出口,总觉得这次押运回礼回来以后,自家世子和沈家少爷之间的气场变了许多。
顾恒舟脑袋有点疼,顾三不会撒谎,那昨晚就是他自己把沈柏留下来的,他跟沈柏都说什么了?
顾恒舟神色越来越冷,顾三也怕昨晚没有阻止坏了大事,连忙说:“沈少爷今日一早带了礼物登门拜访,这会儿正在前厅和国公大人说话,世子若有什么疑问,大可直接去问他。”
带了礼物来拜访?
顾恒舟眉心皱褶加深,回屋换了一件衣服,立刻往大厅赶,还在大厅门外就听到顾廷戈爽朗的笑声,眼底闪过诧异,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见他爹这么开心的笑过。
提步走进大厅,顾恒舟敛了急色,规规矩矩向顾廷戈行礼:“儿子见过爹,昨日喝多了点,起得晚了,还请爹恕罪。”
顾廷戈脸上笑意未收,淡淡道:“无妨,陛下也难得准了你的假,多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顾恒舟直起身,这才将目光投向沈柏。
和昨日截然不同,今天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绣翠竹锦服,额间拴一根白色银丝绣祥云抹额,颜色素净,身上的纨绔之气荡然无存,衬得小脸白白净净,书生气十足,内敛又文雅。
这会儿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两腿并拢,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只差把“乖巧”两个字刻在脸上。
碰上顾恒舟的目光,她咧唇笑起,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牙齿,脆生生的开口:“恒舟哥哥,你醒啦!”
听见“恒舟哥哥”这个称呼,顾恒舟太阳穴轻轻跳了两下,眸光瞬间变冷,沈柏却笑得更欢,说:“我方才已经很认真的向顾叔叔道过歉了,顾叔叔宽宏大量,不会与我一般见识,日后我也会循规蹈矩,不给恒舟哥哥添麻烦的。”
顾恒舟握了握拳,咬咬牙命令:“说话正常点!”
沈柏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懂了,那我还是继续叫你顾兄吧。”
她这样子倒显得两人有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似的。
顾恒舟刚想说点什么,顾廷戈沉沉开口:“时辰也不早了,外面还在下雨,小柏中午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
镇国公主动留饭,沈柏当然不会拒绝,笑盈盈的说:“好啊,昨晚我说话有失分寸,正好给修哥儿和二婶也道个歉。”
沈柏这乖巧样也许能骗过顾廷戈,却骗不过顾恒舟,顾恒舟心生警惕,问:“你今天不用陪大祭司了?”
沈柏说:“今天一早就在下雨,又正逢休沐,太子殿下让人捎信给我,说今日大祭司要与殿下一起品茶下棋,不用我作陪。”
顾恒舟还想赶沈柏走,沈柏又说:“这次去东恒国我开了不少眼界,也有许多想法想与顾叔叔交流,顾兄你不会因为私人感情故意赶我走吧?”
顾恒舟薄唇紧抿,被沈柏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的确有些公私不分了。
顾廷戈也开口说:“小柏说得有理,公是公,私是私,行远若是不愿意见到他便退下吧。”
顾恒舟神色一凛,恭敬地说:“儿子知错!”
顾恒舟在一旁坐下,再不提赶沈柏走的话,顾廷戈这才看向沈柏:“小柏现在可以说说此次前往东恒国,都受到哪些启发了。”
谈到正事,沈柏的表情也正经许多,眼眸发亮,认真道:“回顾叔叔,晚辈发现东恒国人用的弯刀,比咱们用的刀剑更坚韧锋锐,晚辈斗胆断言,昭陵目前的锻造技术已经落后东恒国甚至其他邻国,这对其他人可能影响不大,对军中将士来说,却是可以致命的短板。”
顾廷戈还是年少时去过一次东恒国,不知道东恒国现在用的兵器是什么样,下意识的想说是使用者的问题。
沈柏紧接着又道:“晚辈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顾兄在东恒国与暮祀城城主暮客砂打斗过程中,手中兵刃几次皆被绞断,暮客砂虽然天生悍力,顾兄的身手却在他之上,然而因为兵器不利,顾兄险些命丧他手,委实太吃亏了。”
沈柏空口白牙的说没什么可信度,带上顾恒舟瞬间就不一样了,顾廷戈看了顾恒舟一眼,并未就此事发表意见,一针见血的点明沈柏的真实意图:“你想动工部?”
沈柏坦白的点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部这些年闭门造车,锻造技术停滞不前,若再不整改,日后害的会是军中无数将士的命。”
顾廷戈问:“小孩儿,你可知你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沈柏勾唇笑起,眸子亮如星火:“工部一直由太后母族吕家掌管,晚辈这话,是在忤逆太后娘娘!”
太后是什么人?
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娘,恒德帝虽然是正统太子继位,若没有太后母族吕家支持,这么多年,恒德帝的帝位可不一定能这么稳固。
沈柏忤逆太后,换句话说就是想动摇恒德帝的根基,他如今才十四,还没入朝为官,只是个小小的探花郎,恒德帝能容得下她?
顾廷戈眼眸冷沉的看着沈柏,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释放出来的威压却已隐隐含着杀气。
沈柏面不改色,弯眸笑起,认真的说:“晚辈只是想跟顾叔叔探讨一下这件事,绝没有要用国公府做伐子的意思,顾叔叔不用如此看着晚辈。”
周轩给顾廷戈做了七八年的亲兵,便是如今被顾廷戈这么看一眼也会两股战战,沈柏不仅毫不害怕,还敢继续这个话题,再一次刷新了顾廷戈对她的印象。
顾廷戈没有收敛杀气,眉目依然冷厉,沉沉的问:“你既然知道工部的情况有多复杂,就该明白,这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探花郎说几句废话就能改变的。”
沈柏弯眸:“顾叔叔说得有理,晚辈年岁尚小,势单力薄,自然不敢托大到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工部及背后的吕家,晚辈断然没有要与吕家为敌的意思。”
沈柏看上去胸有成竹,像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顾廷戈越发觉得这个小孩儿胸中有沟壑,面色柔和了些:“你既然早有计划,又来问我做什么?”
沈柏谦逊道:“不瞒顾叔叔说,晚辈在太学院的武修课业一直排在中下游,对兵器更是知之甚少,晚辈是想让顾叔叔跟手下的将士征集下意见,看看现在军中用的刀枪剑戟都存在什么问题,到时工部整改的时候,也好由晚辈整理出来交上去。”
工部的匠人很多,朝廷几乎完全垄断了昭陵的各种织造技术,其他方面闭门造车也就罢了,供应给军中的器械也如此,实在后患无穷。
顾廷戈没想到沈柏竟然是奔着这个来的,只是征集下意见,对他来说的确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这个小孩儿到底哪儿来的自信一定能让工部进行整改呢?而且这小孩儿费这么大力又是图什么呢?
镇国公这一生身上战功无数,见过的生死也数不胜数,沈柏知道单用喜欢这个理由无法让他信服,索性开口说:“晚辈只是个小小的探花郎,就算有当朝太傅做亲爹,晚辈入仕也要从少府的官员做起,工部这事若成,晚辈怎么也能谋个从五品的职位,晚辈会记着顾叔叔的情,日后顾叔叔和军中将士若有需要,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为军中将士谋福。”
原是为了谋仕途。
顾廷戈眼底闪过了然,能理解沈柏的动机,只是没想到自己回京以后,第一个来托关系走后门的竟然是这么个小孩儿。
关键是这小孩儿坦坦荡荡,一点也不藏着掖着,想要做的还是为军中将士谋福的事,饶是顾廷戈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思忖片刻,顾廷戈没急着答应沈柏的请求,转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国公府也算是人多眼杂,你就不担心走漏了风声?”
沈柏一脸无辜:“顾叔叔能统率昭陵的千军万马,国公府这点人自然更不在话下,晚辈何须做无谓的担心?”
况且,她既然敢说出来,就不怕有人走漏风声。
毕竟牛鬼蛇神冒出来的越多,肃清起来就越容易!
沈柏很是谄媚拍了顾廷戈的马屁,顾廷戈却看到谄媚之下的自信笃定,他玩味的摸摸下巴,有点期待这个小孩儿能翻起什么浪来。
三人又在前厅坐了一会儿,午饭做好,饭菜很快上桌,顾淮谨和叶晚玉带着顾恒决过来,看见沈柏还在这儿坐着打算蹭饭,叶晚玉的脸顿时垮下来。
顾淮谨好歹是在朝中摸爬滚打过好些年的,又是读书人,面色还算温和。
叶晚玉还没发难,沈柏便好奇的开口:“怎么不见修哥儿?”
“修哥儿病了。”叶晚玉冷冷地说,狠狠剜了沈柏一眼,“也不知道是哪个奸邪小人在背后咒他,害他现在只能卧床休养。”
叶晚玉分明就是骂的沈柏,沈柏觉得有点好笑,她又不是成天闲得没事干,顾恒修算哪根葱,也值得她花时间诅咒?
沈柏腹诽,面上却是一派乖巧温和,关切的说:“陛下寿宴马上就要到了,到时京中各大世家的子弟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在御前展露自己的才华,修哥儿可要好好休养,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可就不好啦。”
经过昨晚,叶晚玉总觉得沈柏说得不像是好话,秀眉紧蹙正要呵斥,顾廷戈沉声开口:“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叶晚玉又剜了沈柏一眼,把到嘴边的话生生憋回去。
吃完饭,雨也停了,只是天还阴沉沉的,沈柏还想坐下喝杯茶解解腻,顾恒舟直接冷着脸把她拎出去。
沈柏是坐马车来的,李杉一直坐在马车上等她,见她出来立刻下车迎接,顾恒舟看了他一眼,脚步没停,直接把沈柏拎上马车,然后对李杉说:“我和你家少爷有话说,离马车远点!”
李杉退到三米开外的地方候着,顾恒舟放下马车帘子,扭头看向沈柏:“昨晚你潜进国公府都做了什么?”
沈柏低头整理衣领,闻言抬头,故意瞪大眼睛,一脸看负心汉的表情看着顾恒舟:“顾兄难道忘记昨夜都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顾恒舟脑子里的一根弦慢慢绷紧,一字一句的问:“我对你做什么了?”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眼底含了泪光,倔强的说:“没什么,顾兄既然忘了,那我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嘴上说着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张脸却像是受尽了凌辱,好像顾恒舟把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一遍。
顾恒舟眉心打结,警告沈柏:“我虽然不记得昨晚的事,但有些事发没发生我是很清楚的,你别到处乱说话!”
沈柏眼珠灵活的转了转,飞快的闪过狡黠:“顾兄指的哪些事啊?你平日若没想过什么不该想的事,喝醉酒以后也就不会做那些事哦。”
顾恒舟的表情僵冷,薄唇抿成锐利的锋刃,垂眸避开沈柏的目光,冷声道:“醉酒之后的行为,当不得真。”
“哦~”沈柏拉长声音,歪着脑袋笑起,“既然顾兄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当真把昨晚的事忘掉啦。”
顾恒舟嗯了一声,转身下车,大步回了国公府,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沈柏在马车里看着,嘴角不可自抑的上扬。
顾兄,虽然我耍流氓虽然耍不过醉酒以后的你,但清醒的时候,你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呢。
沈柏坐马车回了太傅府,沈孺修从昨天就等着要教训沈柏,听说沈柏回来立刻就要去书韵苑逮人,半路却被孙氏院子里的丫鬟截了胡。
孙氏肚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娇气,不敢出来晃悠,却敢拿孩子做幌子让沈孺修老往她的院子跑。
沈柏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嘴角撇了撇。
男人啊,终究还是靠不住的。
溜溜达达回到书韵苑,绿尖立刻沏了一壶热茶来,茶白也翻出一件披风给沈柏穿上,像个小老太太不停念叨:“今天一早就在下雨,少爷淋着雨回来,一身都湿透了,不好好歇着又着急忙慌去国公府,日子越发冷了,若是受了寒可怎么办,少爷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有人关心的感觉就是好,沈柏吸吸鼻子,向茶白告饶:“好姐姐,我错了,以后我再这样,你就叉着腰骂我小混球呗。”
她惯会讨姑娘开心,茶白被她逗得破了功,绿尖也笑出声,屋里的气氛暖融和谐,李杉停好马车,端了一碗药进来。
那药黑乎乎的,味道很是难闻,绿尖立刻捏住鼻子:“这是什么呀?”
李杉把那碗药放到桌上,看着沈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提醒沈柏这个月她又要来葵水了,得按照张太医的医嘱喝点暖宫的药,不然到时又会很难受。
“这是给少爷调养身子的药。”
沈柏回了绿尖一句,端起那碗药喝了一大口。
微辣苦涩的药味瞬间盈满整个口腔,沈柏眉头狠狠皱起,吐出嘴里的药,眼神凌厉的看向李杉:“谁让你擅自改张太医开给我的方子?”
这药和之前熬出来的药味道只有很细微的差别,但沈柏曾经喝这药喝了整整一年,绝对不会认错。
这不是暖宫的药,这是上一世让她绝了葵水的秘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