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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渠的打捞没有停止,直到第三天正午方找到崔竹筳的尸首。据说是被河底水草缚住了,潮涨潮退都无法浮出水面。
秾华得知后哭不可遏,终究不是无情的人,以前虽有恨,但更多的记忆是有关他的好。她唤来录景,“我不能亲自为先生送行,劳烦你走一趟,将那四根断指送还他。我听说人走要有全尸,否则没法转世投胎。”说着退下腕上一对赤金还珠镯子,“陪葬器皿你替我办好,另加这个,放在先生棺椁里,以表我的哀思。”
录景道是,躬腰将镯子托在掌心。见她愁容满面,小心劝慰道:“圣人切莫忧伤过甚,肚子里的皇嗣要紧。您对崔先生算是仁至义尽了,先生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感念圣人的好。”
她听了这话才勉力笑了笑,又问:“墓碑可命人雕刻了?我只知道他叫崔竹筳,其实他应该有本名的吧,叫什么?”
录景道:“杨宴之,小字秦王,弘农杨氏后人。少年英特,有大才。初封中散大夫,后擢升资政殿大学士。”
她静静听着,恍惚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这样简短的几句话,将他的半生概括了个大概。杨宴之,如果没有问明白,即便墓碑立在她面前,她也不相识吧!她叹了口气,“挑个风水好些的地方,将来祭拜也好找到坟头。”回了回手,“去办吧!”
录景领命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勤政殿外的围廊下,太阳照在脸上,亮得睁不开眼睛。
回望这泱泱宫阙,以前是隔着望仙桥,提起大内便有种莫名敬仰的感觉。现在光环没有了,一大队兵卒从天街上走过去,神情有大战大捷后的慵懒。这皇城不是他们的皇城,在没有立起规矩来以前,和外面的里坊无甚区别。国破后帝王的尊严被践踏,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看在眼里,莫名唏嘘。
她知道郭太后和高斐被关在选德殿,想去看他们,官家不准。他说等他办好了前朝的事再陪她一起去,应该是怕他们对她不利吧!他现在草木皆兵,信不过任何人,只有把她带在身边才放心。
她百无聊赖,几十步开外就是乾和殿,他在那里,与右仆射和将军们商议政务。她站起来慢慢踱步,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这两天吃了医官的药,小腹不再冷痛了,孩子在里面应该很安逸罢。奇怪一个军中的大夫,除了能治刀伤剑伤,居然还会替人安胎,说起来有些好笑。
她以前看见坊间的孕妇进庙里上香,托着后腰腆着肚子,走路一步三摇。她也学她们的样子把手撑在腰间,挪动起来,看着地上的影子,果真是摇曳生姿。只不过不觉得省力,大约是月份未到,肚子大起来了才需要那样吧!
她一个人消磨时光,今上远远看着,只要她在那里,心里便是踏实的。
她抬眼一顾,恰好看见他,扬手唤官家。他快步过去,见她脸被晒得发红,低头笑道:“不进殿里歇着么?”
她摇头说:“我等你回来,回来了领我去见孃孃。”
他有些为难,“知道他们尚好就可以了,何必要去见呢!”
“不见怎么知道他们好不好?”她开始耍赖,眉眼弯弯同他闹,“你领我去吧,他们处境艰难,我去宽宽他们的心。若能好好相处,我以后至少还有亲人。你要是不让我去,晚上的饭我就不吃了,反正不饿。”
她不过是想有亲人,这样煞费苦心的,让他有些难过。他摸摸她的脸,“你要绝食么?我和孩子不是你的亲人?”
“我想要个母家,哪天受了委屈,好和自己的孃孃说。”她眯觑着眼,眼里含着淡淡的忧伤,“我从小就很羡慕别人有母亲,他们跌倒了,哭了,孃孃在一旁安慰着,我却没有。以前她也许是身不由己,现在绥国亡了,我就想去问问她,可愿意过寻常人的日子,可愿意做我的孃孃。”
她自己都有了孩子,还那样眷恋母亲。因为从小缺乏母爱,这个遗憾便在心里扎下了根。他能说什么呢,她有这个愿望,他自然尽力替她达成。只是涉及政治因素,他不太好出面。他说罢,“我领你去,你入殿同他们说话,我在外间等你。”
她点头道好,“过两日我们回汴梁,他们呢?怎么处置?”
他说带回汴梁,“毕竟身份尴尬,在天子脚下,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低头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离得近,在一座城里,可以常见面。
绥宫的门禁上都换成班直把守了,他带着她穿过夹道,一直往选德殿方向去。路有些长,走了几步总要停下问她累不累,她牵着他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她说不累,然后靠在他的手臂上喃喃:“开春啦,建安回暖比汴梁快。三月的时候细雨纷飞,雨过天晴后柳树就发芽了。待到四五月份,漫天都是柳絮,被风一吹,像汴梁的雪一样。建安是个好地方,可是经受了战争,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如果重建得快,你多逗留几个月,一定会爱上这里的。绥人与世无争,同你们钺人不一样。”
他低头在她脑袋上撞了一下,“什么你们我们?你嫁了钺人就是钺人,我们钺人喜兵戈,一统天下是为了长治久安。你是钺人的皇后,是造反头子。”
她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头,“我是温文尔雅且有书卷气的皇后,才不是造反头子!”
他面对着阳光,笑起来,白洁的牙齿泛着微微的品色。她的手在他掌中,拇指在那片细滑的皮肤上慢慢揉搓,感觉四周围都是蜜,一点一点漫上来,淹没他。他眺望远方,曼声说:“我早就爱上这座城了,因为城里有个你。倘若和亲的不是你,我可能会把绥使驱逐出去。南征依旧不可避免,攻进城后就去找你,抢你做我的皇后。”
她怨怼看他,“如果我嫁人了呢?”
“你不会有机会嫁人的。”他怡然笑道,“谁敢娶你,我就杀了谁。”
她嘟起嘴嘀咕,“简直和崇帝一样。”
他说不一样,“崇帝抢夺有夫之妇,我不是。我爱上一个人,许她白头,绝对忠贞不二。你告诉我,同我在一起,你高兴么?”
她停下步子与他面对面站着,垂下眼睫,嘴角却上扬,“虽然你幼稚无聊,但我还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看见你,我时不时有种自己很聪明的感觉。”
他斜起眼腹诽,她一直仗着自己恋爱经验丰富,从各方面鄙视他。不过他虽然不服气,也无可奈何。自己在女人堆里确实不受欢迎,大多数逢迎他,不过是畏惧他的权势罢了。
他自己开解自己,“没关系,朕会定国安邦,有帝王之才,这就够了。”
她没说话,冲他笑了笑,他有点不高兴,“你笑什么?”
她不理他,“我笑一笑你都要管?”
她提裙过了嘉定门,他还在后面不依不饶。突然发现已经到了选德殿外,便缄默下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外人面前还是极有威仪的。
他送她到殿前,示意班直开门,自己负手立在廊下等她。她入殿内,郭太后听见声响便出来了,经过十几日的心惊胆战,有些动静就惶惶的,看见她才松懈下来。
她迎上前,叫了声孃孃。郭太后讪讪的,两天没有好好梳妆了,一缕发落下来,搭在脸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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