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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问鬼神入幽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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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风惨淡心难古

    尘不归尘土不土

    沆瀣一气知是谁

    何分凯撒与天主

    这乃是耶历一千二百年时法兰西一位寒门诗人吕特勃夫所著的诙谐诗。吕特勃夫生于贫贱,一世穷困,却有讽喻成章的才情,世事百态无不能入诗。他眼见这欧罗巴大陆自罗马帝国以降,国主领主无不昏淫悖乱,教士骑士俱是贪婪之徒,于是有感而发,遂写下此诗,与其他二十余首抒情诗歌辑成一册,名之为《吕特勃夫的贫穷》。教廷与诸国以其诽谤太甚,均诏行禁毁。别的诗作就此涅灭无闻,这一首诗却不胫而走,流传于宫闱市井之间,广为传吟。

    在吕特勃夫身后,欧陆纷争仍是迟迟未平。外有蒙古、阿拉伯之患,内有诸侯列国纷争;基督教廷代神立言,亦是派别林立,烦忧频频。吕氏之言,不曾有半分改变。在这嚣嚣攘攘之间,又是二百余年过去,转眼已到了耶历一千四百一十九年的入秋时节。

    白昼将尽,残阳如血,一抹余照徜徉于喀尔巴阡崇山峻岭之间,把层层峰峦映出酡红颜色,深长的夕影投诸山坳之间,衬出几许凄凉,几许阴森。

    此时在山中一条偏窄小路之上,一位骑士与他的扈从执辔徐徐而行。这骑士年过四十,蚕眉浓髯,一张方脸透着几分稳重,只是脸上一道蚯蚓大小的刀疤触目惊心。他身披一袭亚麻斗篷,腰中悬着一柄钢制阔剑,走在前面。那扈从缀后骑士数步之遥,坐骑两侧挂着行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马后还插着一面淡黄色小旗,风吹旗展,上面绣着一只狮鹫、一柄长枪。

    骑士口中吟着吕特勃夫这首小诗,手中马鞭徐徐拂过马鬃。那扈从在后面听见,不由笑道:“主人你这诗写的恁地真切,可比那班神甫的布道强过百倍了。”骑士道:“我哪有这等诗才,其实是我国二百年前一位诗人吕特勃夫的手笔。算起来,他还是我半个同乡。”扈从叹道:“若人人写诗都这么直白明了,说不定俺也可以多读他几本。”骑士放声大笑:“这人写的委实不错,只是失之刻薄,终究不成体统。”扈从道:“如今这世道,可不就是他写的那样?哪里有半分夸张。俺虽不读书,一双眼睛可不差哩。倘若那班贵族老爷能争些气,何至于连累主人你跑来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里?”

    骑士正待答话,忽然神色一凝,右手猛地按住剑柄,低声道:“前面似乎有马匹嘶鸣声,你去看看。”这小路侧靠深崖,宽度只容三骑并行,极其险要,最合剪径劫路,是以行人不得不小心从事。

    扈从立刻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抽出一柄钉锤,向前探去。他走出二百十步外,转过一处盘拐,看到有十余个人正在路旁。那十几人原本席地而坐,骤然看到扈从,“啊呀”一声,纷纷跳将起来。一时间足声纷乱,中间有几人早把长剑握在手里,扑将过来。

    扈从微微一笑,并不害怕,掣开钉锤朝那几个人砸去。他练的乃是三十六路罗马锤,埋身近战极具威力,出手迅捷如电,一柄锤头霎时化作百十道残影。那几人慌乱之间急忙拿长剑去挡格,哪里还顾得及,扈从大喝一声:“中!”钉锤瞬间啄上三人手腕,三柄长剑当啷落地。

    其余几人慌忙挺剑刺来,扈从右腿微弹,身子在半空中轻飘飘转了一圈,钉锤挽出数朵锤花。那几人长剑被撞得嗡嗡作响,登时觉得手腕酥软,气血翻涌,几乎拿捏不住兵刃。这一招叫做“西西里圆轮”,乃是从罗马圆阵演化出来的招式,最适以一敌众。

    扈从一击而中,旋即收招,面上气定神闲,这几下行云流水,显出不凡手段。他细心端详,见这些人身穿紫布粗袍,头戴圆毡帽,旁边还有十几匹驼马,一堆小山似的箱子布袋搁在左近,心中大定。他把锤子插回腰间,大大咧咧上前略一施礼,朗声道:“诸位莫要惊慌,俺可不是甚么贼人。”

    那群人面面相觑,中间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见旁人都不言语,上前道:“你若不是贼人,如何出现在这里?”扈从道:“俺与俺家主人也是路经此地,因为听到马匹嘶鸣,唯恐是强人设伏,故而派俺过来瞧瞧风头。”众人听了解释,面色都是一松,那老者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在外都是客,不如请来相见。”扈从道:“就在后头不远,待俺去叫他过来。”

    说罢扈从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就折回到骑士马前。骑士忙问情势如何,扈从笑道:“原来只是一队威尼斯的商队歇脚,不妨事,不妨事。”骑士微讶:“你倒眼利,竟能看出他们的底细。”扈从道:“他们所戴毡帽俱以金线镶边,衣袍悬缀虽是空的,一望便知是系玉石香囊之用,这等奢靡,泰半是威尼斯人。”

    骑士闻言哈哈大笑,二人重新上马,并辔而行,来到商旅落脚之地。骑士环顾四周,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原来前方路边有一株参天巨树,树围少说也有十抱之数。只因坡土塌陷,树身半倾,竟露出半截盘根来,倒成了一个天造地设的栖身之所。洞边根须已经熏得半黑,可见过往行旅多停在此树下升火过夜。

    商人们见骑士来了,纷纷起身行礼。方才那老者显然是其中首领,他走到骑士面前打量一番,道:“小可是威尼斯的乔尔乔•隆柯尼,在意大利诸城邦经营几家小商号。身后几位皆是商栈的同行。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他先自报家门,以示诚意,再问人姓名行止便显得不突兀,亦不会招致反感。

    骑士见他口气恭谨,也客气回道:“我乃是来自香槟-阿登的杜兰德子爵,刚才那是我的扈从布朗诺德。”隆柯尼面色一凛,想不到眼前的人竟是个法兰西的。爵爷。他看了一眼扈从,疑道:“此地荒僻凶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爵爷既然是贵胄,何以只带一个扈从上路呢?”杜兰德淡淡答道:“我有要事赶去苏恰瓦,行的匆忙,是以未多带随从。”

    苏恰瓦是摩尔多瓦公国首府,一般人多绕行多瑙河流域溯河而上,翻越喀尔巴阡山脉确是一条捷径,只是险阻难走,行者罕至。隆柯尼久混商海,眼光何等锐利,见杜兰德言语间似乎有所顾忌,也不再深问,荡开话题道:“这条路可省下数天脚程,只是沿途没什么城镇村落。尤以这段路最为荒凉,几十里内都不见人家。爵爷如不介意,不如屈尊与我等在此树下权寄一晚,明朝一道上路,胜过漏夜穿山;我等有爵爷庇护,也能安心不少。”

    这番话说的圆滑得体,杜兰德子爵略忖片刻,点头允诺。隆柯尼大喜,招呼仆役带布朗诺德牵了两匹坐骑去附近喂食草料,自己引着杜兰德过来营帐前。

    商人们端出刚刚烤的羔羊肉,这羔羊烤的手法极佳,外焦里嫩,香气四溢。杜立德走了一整天路,早已是饥肠辘辘,不由得食指大动,于是也不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盘膝而坐,且割且啖。隆柯尼斟上一杯葡萄酒,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在外旅行之人虽然素昧平生,往往却因境遇相近,最易生出亲近之心。几杯酒水落肚,杜兰德主仆二人和这一群威尼斯商人已经是酒酣耳热,无所不言。柯隆尼谈起各地风土人情,口若悬河,不觉便说到西欧战事上来。

    忽然有一人问道:“英格兰、法兰西鏖战已经将近百年之久,爵爷既然是法兰西人,不知这场战争何日是个了局?”杜兰德拂然道:“一切均是天主意旨,凡人哪可妄自猜度。”隆柯尼已有些半醉,见他对政局避而不答,就有了越俎代庖之心,大声道:“英法世仇,冤冤相报。你们哪里知道,去年亨利五世早攻破了卡昂、贝叶、法莱兹数座城堡,今年鲁昂大城也已开城投降,大半个诺曼底已归了英王旗下。那脑子染了贵恙的法兰西国王还在巴黎莫衷一是哩,这冤仇怎能劝解?”

    因杜兰德是法兰西贵胄,是以隆柯尼口中留了半点分寸。其时法兰西当主是查理六世,他罹患癫狂奇症,外号“疯查理”,法兰西举国全凭王后依莎贝拉苦苦支撑。

    一人拍膝叹道:“此消彼长,兵灾难断,如此说来西欧还是去不得,可惜了我家那几箱绸缎。”另一人讥道:“好个没眼光的小商贩,只盯着这点毫末之利;你看人家热那亚的罗勃尼,雇了大批弩手去给法皇效力,那才是大手笔哩”起先之人有些恼火,横过一眼道:“是啊,热那亚弩手何等威猛,克雷西、普瓦提埃、阿让库尔,哪一战不是被英人打的头破血流,带累着许多爵爷丧命。”他所言这一串名字,都是英法几十年间赫赫有名的战事,无不是法人大败亏输,全欧皆知。

    隆柯尼眯起眼睛,压低嗓音,又道:“要说这依莎贝拉皇后,也是一代奇女子哩。”那两人本要争执,见隆柯尼说的神秘,连忙闭上嘴。隆柯尼摆了摆手道:“法兰西本有两大门阀,一是勃艮良派,一是奥尔良的阿马尼亚克派。两派俱是野心勃勃,彼此相争不断。两派宗主都贪恋依莎贝拉皇后美貌,竞相大献殷勤。不料阿马尼亚克派的大宗主,奥尔良公爵路易八年之前突然被刺,法兰西登时陷入内乱之局,孰不知其中大有隐情。”

    旁人忍不住问道:“莫非是勃艮良派所为?”隆柯尼冷笑道:“那是自然,勃艮良派麾下能人异士极多,不乏精于技击的好手。只因勃艮良公爵约翰听到传闻,说当朝王太子是依莎贝拉王后与奥尔良公爵私通所生,妒火中烧,这才痛下的杀手。”众人听了,都是“阿”的一声。隆柯尼又道:“全凭依莎贝拉皇后一力转圜,法兰西国才勉强维持。可阿马尼亚克派怎肯吃这等亏?恰恰就在上月,一蒙面男子在蒙特罗大桥之上袭击了勃艮良公爵约翰的车仗,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约翰,然后扬长而去。虽然无人知真凶是谁,可谁主使此事,可是如板上的钉子般清楚。”

    一人道:“那杀手当真了得,进退自如,旁的侍卫如摆设一般。”隆柯尼啜一口酒,不屑道:“这算甚么,我听从罗马来的修士说,阿马尼亚克派还暗中豢养女巫邪灵,有那不肯听从的爵爷贵胄,就会被他们的邪法诅咒而死。”

    此时夜幕已降,众人听了隆柯尼的话,都觉得阴风恻恻,遍体生寒,仿佛阿马尼亚克派的邪灵巫婆就在黑暗中窥视一般,营帐霎时安静下来。隆柯尼笑道:“这些不过是市井荒诞之说,各位不必如此紧张。只叹约翰一死,他的继承者好人腓力就带着勃艮良举州之地,投了英格兰。这法兰西的国事啊,啧啧……”

    一人笑道:“可见依莎贝拉王后艳名远播,不逊于那埃及的克里奥佩特拉。”又一人道:“无怪阿马尼亚克派鼎立支持王太子,这都是奥尔良公爵路易和王后颠鸾倒凤弄出来的哩。”

    众人轰然大笑,于是话题遂转去一些风月逸事、皇族绯闻,气氛复炽。

    杜兰德在旁边一直静听,却未置一词。众人谈及王妃私密,语气愈加放肆,他略皱了下眉头,不欲旁听,遂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崖边四处张望。他视线所及,尽是深沉暮色,群山隐翳,隐约有几分气势。

    他偶然瞥见远处山谷,悚然一惊,立时折返树下。隆柯尼正唾沫横飞,突觉脖颈一凉,一柄长剑已然压过来。他惊骇莫名,回头见杜兰德面色阴沉,慌道:“爵爷您这是作什么?”杜立德冷笑道“我只道你是个宽厚长者,原来竟是个满口谎言的老匹夫!”四周人大惊失色,登时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隆柯尼两股战战,道:“我如何骗爵爷了?”

    杜兰德一指远方:“你方才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并无居民,那是什么?”众人随他的指头望去,看到远处山岭腰间有巨大黑影耸峙,恰好此时月色透出薄云,柔光洒下,俨然是一座恢宏城堡。

    隆柯尼跌足道:“爵爷你可冤煞老夫了。”杜兰德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隆柯尼道:“不是我有心欺瞒爵爷,实在是那城堡已荒废许久,早断了人烟。”杜兰德看那城堡并无半点星火,便信了隆柯尼几成,又问道:“那城堡距此处不过一岭之遥,为何你们宁可在树下扎营也不去那里投宿?厚壁高墙岂非好过风餐露宿?”隆柯尼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掏出一块方帕擦了擦汗,缓缓说道:“爵爷有所不知。那城堡名唤特兰斯凡尼亚,远近知名,是此地一个至邪至恶的所在。相传当年有个公爵,专好折磨刺穿异教徒,手段苛烈残酷,死后不为天主所容,遂化为恶魔为害人间。那城堡正是他的旧居,等闲人是不敢靠近的。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正是有这城堡作祟的缘故。”

    杜兰德不屑道:“这等荒诞之说,你等也会相信?”隆柯尼慌忙陪笑:“爵爷是贵人,自然不怕。我凡夫俗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就是这几年,偶有不知情的路人误进了城堡,待得出来时已是精神错乱。还有人远远听到城堡中传来惨嚎声声,无比邪异,谁还敢去?”

    杜兰德子爵被隆柯尼这一番话激起了胸中豪气,他虬髯一颤,把长剑摆离老商人脖子,收回鞘中,道:“饶你说的天花乱坠,我是不信的。我今天倒要去探一探这吸血鬼城堡,看看虚实!”隆柯尼惊道:“爵爷万万不可,岂能拿性命当儿戏?”

    杜兰德哪里去理他,束紧腰带,倒提了长剑转身出了营帐,唤布朗诺德牵马过来,对他说道:“那小老儿说那城堡闹鬼,我们去看看。”一句话轻描淡写,布朗诺德听了只是应了一声,并无什么难色,仿佛主人说的是件稀松平常之事。

    隆柯尼和一干商人慌忙冲出营帐,隆柯尼双手高举,大叫道:“魔鬼非人力所能抗衡,请爵爷三思!”二人已然翻身上马,杜兰德哈哈大笑,就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振声道:“我有正念在心,天主加持,魑魅魍魉岂能近身!”言罢隐入茫茫夜色之中,空余马蹄阵阵。隆柯尼嗟叹不已,与众商人回转营帐不提。

    单说杜兰德主仆二人一路望着城堡而去,此时夜色愈加深沉,雾霭升腾,四下逐渐为白气吞没,耳边只有夜鸮鸣啾,山风涛涛。走到险峻之处,马不能行,两人只得下马牵住辔头,依着山势徐徐而走。波兰俗谚有云:“看山跑死马”,那城堡看似近在眼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却还没有尽头。

    布朗诺德忽然停住脚步,伏下身子在地面捏起一些土来端详,又分开杂草用手掌按压,复起身喜道:“主人,找到啦。”杜兰德奇道:“找到什么?”布朗诺德指了指杂草分处,隐然一条硬实痕迹:“这一条必是通往城堡的故道,只因年久无人,所以被杂草碎石盖住了。”

    有了故道指引,两个人的行程大大加快。接近午夜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城堡跟前。月色朦胧,银娑泻地,这座城堡坐落于半山一处凸起的高丘之上,四下山岩嶙峋,城体侧立千仞,愈显挺拔之姿。堡体纯以大青砖石筑成,接隙密实,结构精当,虽已遭荒弃,却颓而不倒,只是多了些许青苔风蚀的斑驳痕迹。

    杜兰德于建筑一道略通一二。这城堡中央矗立一方形主塔,四周为六道石制幕墙所拱,外围成半圆状,四置圆塔箭楼。外圆内方,正是拜占庭风范,少说也有百五十年之岁。主塔之外尚有一圈罩墙,与外墙同心而略高,顶端城垛连绵,几无死角。杜兰德不禁惊叹城堡设计者之雄心大略,此地据山而守,居高临下,进可扼山岭要道,退可固守自牢,是处形胜所在,俨然是一国君主的气度,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设之。

    整座城堡悄无声息,临外的窗口俱是漆黑一片,爬满青藤,没有片缕人气。城堡周遭的护城河只剩下残沟,正前大门高约数丈,还保持着吊起状态。杜兰德上前伸手摸了一把,门板已经有些槽朽,锁链亦是锈迹斑斑,看来已经许久不曾开启了。

    就在这时,布朗诺德发一声招呼,杜兰德循声望去,看到在城堡一侧有一扇小门。这门想来是当年城堡杂役运送货物之用的,门扇紧闭,但下半截却不翼而飞,留出通往城内的一个漆黑缺口。布朗诺德道:“门下青草的压痕犹新,想来有什么小动物经常从此进出,把这里当作了窝。”

    杜兰德笑道:“或许就是这些动物作祟,以致路人以讹传讹。”布朗诺德走到门前,双掌贴在门上,微微运气,骤然一推,门板轰然飞散。掌力之强,着实骇人。

    二人毫不犹豫,迈步踏进城堡之内。布朗诺德摸出火石,点亮一个火把,原来这里是特兰斯万尼亚城堡的厨房。厨房里空无一物,只剩几个半残的陶罐歪歪斜斜躺在隔板上,不知是离开城堡时带走了还是后来被人偷光。

    他们顺着厨房外的一条长廊前行,一路走过铁匠铺、仓库、牲畜栏,都已废弃,无甚能观。最后他们步入城堡中庭的院子,见到遍地枯树断枝,尚有一杆中折的旗杆耷拉在地,好不凄凉。杜兰德负手而行,感叹道:“推向当日辉煌之景,该是处好园林。可见吟游诗人常说的好景不长,年华不永,诚哉斯言。”

    他走到主塔门前,信手一推,大门竟喀喇一声开了,原来并不曾闩死。布朗诺德举火转了一圈,点燃几根插在厅内各处,这才得窥全貌。杜兰德精神不由一振,这主厅宽方几十步,有一个石制穹顶,十分精致。厅中一条长桌,餐椅桌布尚在,只是满布尘土;其上一个烛台,半截蜡烛尚未燃尽;厅内四下有十二扇盾状窗户,用马赛克镶出各色故事,多以狩猎事为主。窗帘破败如蜘蛛网,不过仍能看出当年之华贵。比起塔外匆忙离开的杂乱,厅内一切物事都有条不紊,摆放得井井有条。

    一阵山风自厅外盾窗吹进,火光摇曳,教人不寒而栗。杜兰德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他凝神细看,惊觉长桌尽头的高背椅上似乎坐着一人,只是光线黑暗,无法看清面目。杜兰德本是个胆大豪快之人,虽然心惊,却不胆怯,高擎火把凑上前去。坐在椅子上的,竟是一个穿着贵妇百褶长裙的骷髅!

    这骷髅从衣着来看是个女子,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于膝上,姿态安详。衣着枯烂,估计已经死了许久。杜兰德盯着她端详许久,唏嘘不已。这骨架体形匀称,生前当是个美貌红粉,一朝竟成骷髅,死后也乏人安葬,只得孑然一身枯坐在这古堡之内,不知身后隐藏着什么故事。

    杜兰德自忖道:“若非我一时兴起,必不知城堡中尚有如此红粉骸骨。可见与她相见是天主意旨,我焉能不管?”他骑士心起,决意把这萍水相逢的尸骸重新安葬,立块无字碑,也要让她灵魂早登天国。他四下搜寻,看是否有遗物留存以证明其身份的,哪怕有个名字也好。他仰望厅壁,本来那里有挂着一幅画像,却被不知什么东西的利爪撕过,画上留下五道硕大的爪痕,只看得出似乎是幅肖像。这城堡处处透着诡秘,叫人难以索解。

    布朗诺德兴冲冲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本书,口中嚷道:“主人,你看俺寻到了什么?”声音震得穹顶尘土扑扑簌簌掉落下来。杜兰德接过这本书来,发觉书质沉重,封面血红,上面的字迹漫谟难辨。

    未及细看,突然一阵尖利笑声破空传来,在空旷大厅中显得十分诡异。杜兰德与布朗诺德倏然变色,放下红书,各自掣出兵器。笑声忽远忽近,却不曾中断,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却分明是发自一个人声。

    布朗诺德晃了晃钉锤,眼盯穹顶四周:“主人,莫非那商人所言是真的?”杜兰德沉声道:“无论怎样,休被它迷惑了!”他高举长剑,挺身喝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兰德子爵,何等妖魔,报上名来!”笑声突然停息了,四下复又陷入死寂之中。

    杜兰德丢过一个眼色,布朗诺德心领神会,提着钉锤一弓身,隐没在黑暗中。杜兰德一手举剑,一手拿着火把,在厅内且走且停,不时转身,走成一个圆圈。

    笑声又起,这一次沙哑阴沉,如若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杜兰德心中念诵几遍“哈里路亚”,登时心清神澄,不为笑声蛊惑。他又转了几圈,笑声三度响起,这一次却似一草莽大汉,粗声粗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杜兰德凝神静听,笑声将退,他猛然睁眼,用脚挑起身旁一把木椅朝着某一角落飞去。木椅早已腐朽,撞到石墙上“哗啦”一声化成一堆碎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椅子撞墙的瞬间,一个黑影从角落“嗖”地一下飞出,直直扑上杜兰德。

    杜兰德不闪不避,嘴角含笑。眼见黑影冲至近前,布朗诺德突然从侧面黑暗中窜出。黑影显然未料到竟还有埋伏,在空中又无法改势,只得猛一扭腰,转向右侧。布朗诺德哪肯放过,腕子一抖,钉锤已经带着风声招呼过去。黑影双足刚一点地,又是一个高跳,几下兔起鹘落,稍纵即远,身法迅捷之极,堪堪避过布朗诺德的攻势。

    杜兰德见布朗诺德一招险些得手,心中大定。倘是鬼怪之流,怎会被区区一个骑士扈从逼得如此狼狈,毕竟还是个人,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杜兰德心转电念,长剑已悄然出招,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流光,直逼黑影。

    杜兰德师承名家,剑法**端正,极有法度,甫一出手就把黑影笼罩在剑锋之间。他这一招“许德拉噬”只有一击,剑尖却同时指向人体九大要害,敌人避无可避,只能疾退,顿失先机。黑影好似对这招呼的利害浑然不觉,不闪不躲,迎锋而上。杜兰德剑尖一抖,正待要刺,黑影发出一声长啸,在半空无比灵巧地翻了一个跟头,顺着长剑侧刃滑过,跃过杜兰德肩头,朝反方向的窗户逃去。

    此时布朗诺德也赶到加入战团,他见主人一招落空,不由大怒,一晃小锤迫向黑影。黑影见退路被封,一个后空翻回到中厅,杜兰德的第二招已然施出。

    主仆二人各展绝学,一剑一锤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黑影在网中左冲右突,动作全无章法,不循常理,却总能在匪夷所思的角度闪开必杀的一击,难以预料。他固然逃不出主仆二人的围攻,两人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厅中一时人影晃动,叱喝声起,恐怕过去百多年里都不曾如此热闹过。

    杜兰德原本想留个缓手,不欲妄加杀戮,现在既然久攻不下,不得不使出杀手。他手腕斜翻,长剑猝然变招,一记“圣都遥指”,刺向黑影面门。

    这是十字剑法的起手式,意指耶路撒冷,剑势悲凉雄壮,大有不夺圣都誓不还的决心。“十字剑法”始于十字军东征时期,本是十字军与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近身搏杀衍生出来的技巧,历经数次东征无数骑士实战锤炼,最后由圣殿骑士团的开山祖师休•德斯•佩尼斯和戈弗雷集其大成,去繁就简,演成这套剑法。

    圣殿骑士已在百余年前被法皇腓力四世剿灭,但这套十字剑法却流传至今,历来被视为骑士必修之课,整个欧洲学过的人不下十几万,但很少有人如杜兰德使的这般气完神足。黑影只觉得滔天气势汹涌拍来,比刚才强上数倍有余,又想故伎重演,以鬼魅身法退避。岂料十字剑法以谨严精练著称,一招抢得先机,后招源源不断,竟不留下任何空隙。

    德意志一位大剑豪约翰尼斯理查特纳尔曾言:“对战如习舞,以节奏为关窍,顺者恒胜,乱者恒败。”黑影刚才无论敌人如何抢攻,只依着自己的身法闪避;如今被杜兰德一招打断了节奏,呼吸立时不畅,胸口不由一窒,四肢气息运转艰涩,登时乱了手脚。

    布朗诺德哪肯放过这个良机,小锤滴溜溜转到黑影后脑,抓住他稍现即逝的身法破绽一砸,“砰”地一声,黑影应声倒地。杜兰德疾步向前,剑芒点点,霎时点中黑影胸口。只要少进寸许,便可刺穿心脏。

    “拿火来!”

    杜兰德大喝道,布朗诺德急忙从旁边取来火炬,都急欲看看这黑影到底是何方神圣。火光凑近,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原来这黑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看年纪也就十二三岁。这孩子满面泥污,长的极瘦,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不辨男女,一双大眼满是惶恐。

    饶是杜兰德见多识广,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布朗诺德把腰间绳子解下来,道:“主人,先把他捆住吧,免得又逃了。”杜兰德“嗯”了一声,撤开长剑,布朗诺德把那孩子翻过身去,用绳子捆住手脚,还从腋下绕肩多穿了两道,以策万全,这才放开。

    孩子被绑缚时并不反抗,双眼泪水盈盈,紧咬嘴唇,想是刚才布朗诺德那一记后锤着实疼痛。杜兰德心中有些不忍,半蹲下身子,轻声拿意大利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嗫嚅着嘴唇,对问话全无反应,干枯的身材瑟瑟发抖,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刚才那拥有神鬼莫测身法的黑影。杜兰德仔细端详,这孩子近乎赤身裸体,手脚上都磨有厚茧,只在双腿间有一圈磨秃褪色的污布,散发着一阵恶臭,一看便知是穿在身上生生磨烂的,恐怕从不曾脱过。

    他身上唯一的饰物,是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翠绿短哨。杜兰德轻轻拿过哨子,这哨子是翠竹质地,新绿拙瘦,其上镂刻着一朵鸢尾花,做工颇为精细。他把哨子含到嘴边,吹了几吹,始终不得其法,只发出噗噗漏气的干瘪声。

    孩子忽然张嘴啊、啊叫了两声。杜兰德眉头微皱,心想这孩子莫非是个哑巴,又见他眼神热切,紧盯着哨子不放,心中一动,把哨子塞入孩子嘴里。孩子含到哨子,如蒙大赦,浑然忘了自己被捆缚,奋力吹去。哨子声音忽高忽低,婉转回翔,变化万千。两人这才知道,刚才那三番奇诡笑声,俱是从这哨子中来的。

    布朗诺德在一旁坐下,渭叹道:“俺少年时也曾在山野作过哨子,但从没听过能有如此之多的音色。”杜兰德把长剑收回鞘中,注意到那孩子眼波流动,似乎随着哨子之声有所呼应,心中大疑:“莫非他要借哨子之音与我说话?”

    哨声仿佛窥中他心中所思,转为欢畅。杜兰德颌首微笑,一股怜爱油然袭上心头,不由得伸手去摸孩子油腻腻的头发。哨音忽又转了腔调,细切短促,如幼犬在窝中撒娇,嗷嗷待哺。说来也怪,杜兰德觉得自己与这孩子极为投缘,一听即明白其中的心意。他让布朗诺德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无酵饼和一勺蜂蜜,拿饼蘸着蜂蜜喂给孩子。

    野孩子显然饥饿难耐,饼一入口就急不可待地往下咽,啪唧啪唧咂着嘴,有几次差点噎到。杜兰德亲手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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