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抽空问了韦见素,韦见素说他其实去请了颜真卿,可是颜真卿推说头痛不愿前来,韦见素便也只能由他。鉴于颜真卿最近的行为和言论,王源其实也很头痛。王源不愿和颜真卿走到这一步,对于颜真卿,王源其实还是心怀敬意的。这个人的出发点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坚信的理念。理念的不合导致了相处中的不融洽,但其实颜真卿还是个耿直无私的人,王源绝不愿和颜真卿的关系变的势同水火。
实际上颜真卿对王源其实也没什么威胁,虽然这个倔强的人有时候让王源很是挠头,但王源还没有到不能容忍他的地步。王源决定,不管今晚颜真卿来见自己又是因为什么事来兴师问罪,自己该好好的和他谈一谈,最好能争取他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不仅是对自己,而是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敢于直言这一点若加以引导利用,那是极有裨益的。
王源来到书房之中不久,热茶刚刚沏好,便听到外边传来黄三的声音:“颜先生,二郎就在书房,您去见他吧。我命仆役在院门口等着你,晚些你出来时他们会领你出府。”
“好好,多谢了。”颜真卿低沉的声音传来。
王源站起身来,缓步来到门口。但见颜真卿的身影出现在了廊下。王源朗声笑道:“颜平章,你来了,快请进来坐,茶都给你沏好了。”
颜真卿没想到王源居然站在门口迎接他,忙停步恭敬的长鞠一礼沉声道:“惫夜来见相国,实在失礼之极,还请相国原宥。”
王源笑着还礼道:“说的什么话?我王源的府邸大门永远朝着颜平章打开,慢说是此刻,便是半夜三更听说你颜平章来见,我也会从被窝爬起来见你。请,请。”
“多谢相国。”颜真卿再次拱手,缓步进了书房之中。
二人对坐案旁而定,王源将茶水移到颜真卿的面前,颜真卿忙半起身致谢。二人再次落座之后,王源微笑着双目炯炯的看着颜真卿不语,等待着颜真卿开口。
颜真卿似乎有些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于是移开目光打量着王源宽大的书房和气派的大书案。看见书案上一本翻开的用镇尺镇着的书本,于是咳嗽一声笑问道:“相国这书房中藏书颇丰,虽为我大唐名帅,但依旧不改书生本色呢。忙里偷闲依旧读书不辍,真卿佩服之至。”
王源笑道:“你我本就是读书人,闲暇时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颜平章平日难道不读书了么?”
颜真卿道:“岂敢不读,一日不读书,便如一日不食,身心均有疲乏之感。”
王源点头道:“那就是了,说到底,你我都是文人,没书读可是很难受的一件事。不知颜平章最近在读什么书?”
颜真卿笑道:“说出来不怕相国笑话,我最近在重读《论语》和《荀子》。我知道这都是人人读烂了的书,恐有人都能倒背如流了。然而我敢说,真正读到精髓之中,并且理解其意的怕是没几个。我最近读到一篇论语,心中深有感悟。”
王源微笑道:“哦?哪一篇?”
颜真卿抬头看着王源道:“公冶长篇。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己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告知新令尹,何如?子曰:忠。”
王源一听,顿时心如明镜一般。论语公冶长篇正是孔子忠君思想中的一则。说的是子张问孔子,楚国的子文三次出任令尹,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三次被罢免,也没有丝毫怨恨。孔子给出的评价是,这个人是忠臣。颜真卿提出这一篇来,便是在隐晦的告诉王源,作为一名臣子,应该以子文为榜样,身居要职或者被贬职处罚都不能有怨恨,那才是忠臣的行为。王源隐约猜到了颜真卿的来意了,看来今天他是来给自己上课的。
“恩,还有那些篇目让颜平章深有感悟?”王源微笑问道。
“还有荀子臣道中所言: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是功臣也。我最有感悟的是这一段‘事人而不顺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顺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顺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者也。故无德之为道也,伤疾、堕功、灭苦,故君子不为也。’不知道相国听了这一段有何感想?”颜真卿双目灼灼看着王源道。
王源当然知道颜真卿说的这几句是什么意思。荀子名篇《臣道》几乎是每个人为人臣者都要读的文章。王源当然也读过,只是读了几遍便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这里边的有些论点跟王源的心中的想法相差万里,王源不屑于去理会。而颜真卿点出的这几句也正是王源所不喜的。
特别是‘事人而不顺者……’这一段。大意是:侍奉君主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积极;积极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恭敬;恭敬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不忠诚;忠诚了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没有功绩;有了功绩却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为没有品德。所以,没有品德如果成为一种德行,就会伤害积极、毁掉功绩、掩没苦心,所以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段话完全是一种愚忠的表述,一旦君臣不睦,所有的过错都是臣子的,每个为人臣者都要从自身找原因,而非是去指谪君主。这段话对王源而言是荒谬而可笑的。
而颜真卿特别点出这段话来,正是以此告诉王源,王源所作所为违背了臣道,错在他而不是君主,他应该醒悟,应该悔改,否则便是无德之行,不配成为君子云云。
当今世上,敢在王源面前如此露骨的批评抨击的人怕是只有颜真卿一人了,颜真卿确实是个硬骨头倔强认死理的愣头青,今晚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也根本不怕得罪王源了。
颜真卿目不转睛的盯着王源看,他想从王源的脸上看到一丝忏悔和惭愧,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点醒王源,不能任由王源沿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制止王源,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王源已经违背了人臣之道。然而,他失望了,王源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甚至连肌肉也没抖动一下,根本没有丝毫的惭愧之意。
“这一段写的很好,很有气势。可惜却是很愚蠢的一段话。颜平章,不瞒你说,我最近读书也深有所悟。”王源笑着拿起案上那本摊开的书本对着颜真卿扬了扬道。
“愿听相国教诲,相国读的这是《吕氏春秋》?”颜真卿沉声道。
“正是《吕氏春秋》。”王源笑道。
“这本书,不读也罢。吕氏春秋不是一本好书。”颜真卿咂嘴道。
“一本书是好是坏也不是颜平章说了算的,这本书融合儒法二家,包罗万象,深得推崇。怎地到了颜平章口中变成了不是一本好书了?再说,开卷有益,每本书都有可取之处,颜平章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吧。颜平章在重温论语,当知圣人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便是说明事无绝对之理。”王源笑道。
颜真卿无言以对,只咂嘴道:“好吧,是我偏激了。那么相国看这本书有何领悟?”
王源指着书页道:“我刚刚看到《察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