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下酸疼的膀子和手腕后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复道:“您是咱独立团张副团长吧?在新兵连我就听说过您,您是个老红军,还干过地下工作,在您面前我就是个新兵蛋子。可话又说回来啦,在八路这儿我是新兵,在原先的老部队可是有三四年军龄啦。老实说,要不是队伍吃了败仗打散了碰上了你们八路,又听说你们这儿讲究官兵平等,不然求我留我都不留。您要是一有啥事儿就跟我扯到什么级别上面,那咱只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啦,大不了您把我从八路军里面给踢出去算啦……”
张山火了,正如他刚刚所说的那样,从军十多年,还真没见到过什么太过狂妄的刺儿头。这小子凭什么这么狂?难不成拥有几年国军的履历就能让他这样目中无人,谁给他的权利?还反了他啦?
事实上,这个名叫史刹海的新兵还真有点儿来头。他曾效力于宋哲元的29军37师110旅219团,团长便是打响“七七事变”第一枪的,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吉星文上校。
七七事变过去后不久,29军军长宋哲元便集结兵力组建“手枪队”,也称大刀队。队伍里的每名战士身上除了配备清一色的4斤重大刀外,每人还装备了两支二十响,单兵携带弹量多达200发,是蒋嫡系中央军单兵携带弹量的六七倍。年仅十八的史刹海就是众多大刀队成员之一,他曾任其所在连队当副排长。抗战正式打响后,他曾跟随长官在卢沟桥一带设伏,最后手持大刀带着部下在那座具有700多年历史的卢沟桥上和日军展开了几近疯狂的血战。战斗结束以后,史刹海所在的连队连同他在内只有四人幸存,连长、副连长以及麾下所有排长战士全部阵亡,大刀队的建制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战斗结束后,史刹海也因此晋升为该团连长。
北平失陷后,史刹海所在的219团遭到日军追击,部队被打乱后决定分散突围。谁知史刹海带领着队伍一路溃逃,当队伍途径太原时,又遭了日军板垣师团的围歼,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全连一百五十余人最后只有十来个人突出重围,原本想去投奔阎锡山的晋绥军,结果人家根本不肯收留他们,无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投了装备低劣的八路军。
张山那对散发着寒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邪头,冷冷地回应道:“没看出来呀,新兵连还出了你这么个刺儿头。不想干八路可以,回去找你们连长,把这身衣服给老子脱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史刹海冷笑地“哼”了一声后正待转身离开,就被身后的团长杨龙菲叫住:“唉,唉,回来,回来……我让你走了吗?你小子跟你们副团长怄气,跟我们独立团没啥过节吧?既然来啦,想走没那么容易……这样,大成,你带着张副团长去盯下战士们训练,多说点儿好听的,咱张副团长动气啦,去吧……”
“好嘞……”谢大成领命后便连拉带拽地把张山带出了院子。
杨龙菲站起身望了望二人的背影后,便把史刹海这个刺儿头拉到自己对面坐下:“小兄弟,别动气,知道吧?咱当兵是为了啥,不就是打小鬼子吗?哪儿打不是打呀?干嘛非要去找老部队呀?来来来,抽支烟,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说着便掏出一根三炮台香烟递到了史刹海手里,还要主动擦火柴给他点上。
史刹海愣了一下,从军三四年,他还从未受过如此大礼,让团长给自己点烟?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等他反应过来以后,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冒出了白雾……
他那夹烟的右手在颤抖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些受宠若惊,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前的这个长官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是打起自己什么主意了还是咋的?
“团长,您别这样,老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刚才那副团长把我吓得不清,你这冷不丁地又对我这么好,容易惊着我。您说吧,留我什么事儿?罪名是现成的,聚众斗殴加顶撞上级,这两样随便判一个都够我喝上一壶的了,您是打算现在就判了我,还是把我送到军法处,您看着办吧……”
“好样的,兄弟。团长的牌子只能吓唬胆小鬼,但吓不住真汉子。兄弟,你别担心,我留你在这儿不为别的,既不罚你也不判你,就是想跟你拉拉家常,交个朋友。唉,兄弟,刚才你们营长喊你名字的时候,我这儿正看图呢没听清楚,要不你再告诉我一遍?”
“团长,我本名叫史刹海,在四九城里还有个诨号,叫插刀。”
杨龙菲听后便两眼发光地问道:“四九城?这么说你是个老北平人?”
“哟,团长,闹了半天您是个行家?咱全团干部战士能认得四九城的人可不多。没错,我家就住在灯市口南边的金鱼胡同里面。当年29军在喜峰口跟鬼子玩命的时候,我从家拎了根锄头就奔长城啦。在29军混了有三四年,正巧赶上鬼子炮轰宛平城,他娘的欺人太甚啦!我跟在我们团长和营长后面跟小鬼子干了几场硬仗,为屈死在这帮畜生手里的老百姓吃了口恶气。”
“29军是支不错的队伍,出了不少硬骨头。像你们副军长佟麟阁、第132师师长赵登禹、第109旅旅长何基沣、第219团团长吉星文和他手下的营长金振中,都是个顶个的硬茬儿,在宛平城和南苑阵地跟鬼子干了好几场硬仗!这是实打实的本事,不是靠卖狗皮膏药就能把仗打赢的。”杨龙菲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史刹海便猛地甩掉了自己手中夹着的香烟,之前的傲气变得荡然无存,而是一脸兴奋地问道:“长官认识我们金营长?”
“岂止是认识,我和你们金营长是老朋友啦,中原大战结束以后我们就认识啦。那会儿他是连长,我是营长,就是不在一个部队。怎么?听你这口气,难不成你是219团三营金振中手下的兵?”
“咳,可不是嘛!投八路以前,我那个连的番号就是219团三营一连,我的直接领导就是金振中金营长。三营组织敢死队收复铁路桥的时候,我们连可是第一梯队!只可惜在追击敌人的路上,我们金营长中了鬼子的黑枪,被送到了医院。三营一下就没了主心骨,原本还准备跟小鬼子多杠上几天,谁承想越到后面这仗就打得越难,最后还是让小鬼子把我们当兔子似的从北平撵出来啦。他娘的,自打队伍出了北平,我这口气就没顺过,见着小鬼子就眼红手痒!”说到尽处,史刹海一记重拳砸在了桌上。
杨龙菲叹了口气道:“你们金营长负伤后,我还专门去保定医院看过他一回。他伤得可不轻,两只耳朵都让子弹给打穿啦,左腿也被*炸断啦。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呢,就他的伤势而言怕是打不了仗啦……”
“长官,我听战士说您是杨龙菲,是真的还是假的?”史刹海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着杨龙菲激动地问道。
杨龙菲眯缝着双眼半开玩笑道:“这世上叫杨龙菲的人多了去啦,不知道你找哪一个?要是找原中央军67师25团团长杨龙菲,那就是在下。”
史刹海顿时喜上眉梢,仿佛见到了亲人般充满敬畏地叫道:“唉,杨团长,还真是您呀!我听说过您,跟鬼子第11师团在罗店打得那场硬仗就是您指挥的吧?那就没错,敢和师团长山室宗武那老王八蛋硬碰硬拼刺刀的人里边儿,整个67师您是头一个!罗店战役结束后,您的大名就传开啦,整个67师要论起战斗力来,25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我史刹海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我们团长一个,金营长一个,还有您一个!”
杨龙菲听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扶桌子便站起身来略带些神秘感的口吻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儿就不用再提啦……兄弟,你还别说,咱俩还真有点儿缘分。可能你不知道,我也是老北平人,家住锣鼓巷,离金鱼胡同那片不远,也就几里路。”
“嗨,闹了半天您还是咱老乡呢?团长,我史刹海刚才在您面前犯浑啦,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保证从今天开始,一门心思跟着你干啦!”
杨龙菲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么快就改变主意啦?真不走啦?”
史刹海爽快地摆摆手,眼睛眯成了两条线乐呵呵地说道:“不走啦,不走啦!从北平到山西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见着个团长老乡,这回说啥也不走啦,就是张副团长过来拿棒子撵我走都不走啦!”
“恭喜你呀兄弟,你现在是排长啦……”
史刹海愣了一下龇着牙口舌不清地问道:“团……团长,您说啥?啥、啥排长?”
杨龙菲挺直腰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现在以独立团团长的名义正式任命你为团部直属警卫排排长……我知道你小子之前的履历,按理说给你个营长干都不亏。可是全团所有职务都有人上啦,只好先委屈委屈你干个排长,等将来队伍扩充了,我再提你做连长、营长啥的,怎么样?”
史刹海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孩子,对职务和权利方面看得很轻,至于什么排长、连长之类的位子有也可以,没有也无所谓。听了杨龙菲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史刹海差点儿没感动得哭出来。只见他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嚷道:“团长,能跟着您打鬼子别说是排长啦,就是当个普通战士那都没说的!我史刹海这辈子没别的念头,就想着早点儿把小鬼子赶出中国,我也好回家伺候爹娘。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书,这辈子也没想过升官发财,只要让我干他妈的小鬼子,剁我手指头要我命都行!我史刹海要是叫一声疼,我就不是我娘养的!”
杨龙菲欣慰地点点头后,平静的脸色渐渐变为严肃,他像是老师跟学生谈心似的对史刹海说道:“海子,有件事儿我还得跟你说道说道……你小子刚才也说啦,自己一时犯浑口不择言啦。冲撞上级我不怪你,男人嘛,急脾气一上来别说团长啦,连老天爷都敢骂。我之前在国军的时候时不时还要骂几句娘呢,这不奇怪。但有一点,咱犯了错不怕,关键是得从心底去认识错误。你说你一个新兵就敢这么顶撞张副团长,人家还不好跟你一般见识,像刚才那样气哼哼地走啦,多少有点儿丢面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说句不好听的,咱张副团长还怎么在咱们团混下去?以后要逢人都敢这么跟他说话,新兵老兵都在他眼前犯各,咋办?男人嘛,都图个面子,尤其是当领导的,好面子也不是啥坏事儿。你小子之前不也挺好面子的吗?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张副团长呢现在应该还在看战士们训练,你悄悄地走过去当着战士们的面儿给他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儿就算翻篇啦。张副团长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别看我是一团之长,我要是哪天脾气上来把人给骂了,回头人家见我面绕着走,要么给我脸色看,我照样得赔着笑脸去给人家道歉去。你说呢?兄弟。”
原本骄纵难驯的史刹海早就没了之前的脾气,面对团长杨龙菲这番发自肺腑的谈心,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于是抬手保证道:“团长,您别说啦,我明白您的意思。不就是道个歉吗?本来就是我的错,我现在就去跟张副团长认错。您刚提我做排长,我也不能让您为难不是?”说完,史刹海便一个箭步冲出了院子。
“嗳,这就对啦。毛主席说啦,犯了错误不要紧,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好,去吧,态度稍微诚恳点儿,架子拉低点儿,最好再配张笑脸,他不能把你怎么样……”望着史刹海疾奔的背影,杨龙菲双手叉腰故作大人物状,站在院子里喊道。喊完,他就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点着夹在口中,颇具享受地吸着,时不时还要吹几个烟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