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岁,似个孩童,毫无少女的韵味。
她待我不错,她吃什么,也喂我什么。她梳着齐刘海,眼睛呆呆的,抿着唇,十分有礼。不常笑,笑起来却有些温柔的气息。
我素来爱洁,她一两日便为我清洗一次。我吃水的碟子是她用这年的新铜片亲自敲的,她喜欢自己捣鼓些东西,做些男孩子喜欢做的东西。
她的父亲得了重病,家中来了巫,巫说小书呆是凤命,能入阴司。巫指点小书呆去昌泓山,道那里有高人或可饶恕她的父亲。
凤命?我心中一动。
后来,我随她一起去了昌泓山。我见到了女扮男装的章咸之,她揣着父亲的密旨来到了此处读书,孙夫子也让她三分。
章咸之也是顶有名的凤命,我不明白父亲在谋划些什么,直到我再次嗅到婴的气息。婴戴了个普通的人皮,眼睛依旧清澈。
我抱恨自己如今只是只小鸟儿,不能杀了他,却只能和愚蠢的小书呆朝夕相对。她日日时时穿着书生服,梳着童子髻,坐在果子树下念书抚琴,书念得如同嚼蜡,琴抚得毫无韵致。我与她朝夕相对,厌倦极了。
小书呆时常说一些奇怪的话儿。她说,这世上有便是无,抓得越牢的东西散得越快。她说云飘来飘去永远不会累,是因为云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见的人,等到它停驻在何处,见到想见的人,便会掉下很多眼泪,变成雨水。她告诉我,她以后待到父母亲百年仙去了,便要到深山中去,清清静静地活着,不要再与人交往,她怕她有一天会太喜欢一个人,有一天又会太恨一个人。她讨厌自己变得失去控制。
我翻了翻白眼,她便缓缓笑着,与我对视,“阿柯,我宁愿喜欢你,也不愿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她的眼珠离我很近,黑得令人目眩,我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一爪踏空,从石凳上掉了下来,却被这女娃双手接住,她在春风中歪头笑了起来,桃花、杏花全都洒落在她的黑发和那件蓝衫上,她的眼中全是明亮,好像两轮小小的月亮。我从那时,瞧她可爱。
再过三年,瞧她已是心乱。
我一直是她宠爱的紫莺。她慢慢长大,从不起眼的小书呆变成了一个依旧不怎么起眼的少女。可是,她在我的眼中,一日日那样好看。
我不在太平都城三年,不知父亲着急成了什么样子。我是他的爱子,他岂不惦念?
忽有一日,婴失踪了。又忽有一日,我一觉醒来,竟已变成人。
那闺房床上还睡着那样好看的少女,脸颊红润,唇微微张着。
我静静看着她,趴在她的床前,想要用真正的手去抚摸那张脸,如同她无数次抚摸着我一般。
可是,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我落荒而逃。
我回到了太平都。
我的母亲见到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我不孝。
我的父亲慈爱温柔地看着我,高高在上地坐着。我第一次发现,他距离我其实一直并不如我想象的近。
我向父亲讨旨,在第二年的春天,娶了小书呆。
可是,我迟了。
小书呆陌生地看着我,她在新婚之夜告诉我,她喜欢着别的男子。
我离开之后,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说等她长大,便来娶她。
我知道婴那一日的失踪也许大概是真的无法瞑目地死了,因为我失去了我的爱情。
过年的时候,母亲率领众人拜见母后娘娘的灵位,父亲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看着他的眼神,竟感到害怕。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镜中那个因为得不到恒春而深深痛恨厌恶着她的自己。
他冷眼旁观着灵位,可眼睛却瞧着让人难过。
我掂量着心里对小书呆的喜爱,遥遥看着父亲,在想他到底隐藏了多少庞大的爱意。
昭从太宗时起,对历代陛下便有训诫:禁中断痴情,俯首天子志。欲不为人知,先绝己心愿。
如若预备当上天子,首先便要断了对喜欢的姑娘的痴情。
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是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天下万民都知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爱妾,我是陛下的爱子。他爱得不得了。
我看着父亲,忽然明白我与我的母亲误会了什么。
贵妃是妨碍不了父亲意志的女人,皇后于陛下,却是真正的红颜祸水。
婴带着天子之志回来的时候,父亲含着泪笑了。
我在那一刻便有预感,这天下将来一定会是婴的。
我与觉日后造反,三分天下,也不过是被天子逼的。
天子有个爱到心坎里的爱子,爱到把所有的一切都要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他的孩子,欲望、决断、谋略、爱民之心、藐视天下的气概、清除诸侯之患的勇气,他有的,没有的,统统都要给他的爱子。
天子有爱子,是他最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
与我并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