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上了这种让别人无力反抗的感觉,比如几天前的那个孩子。他觉得这才是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掌控一切,予求予与。打着红色油纸扇走在这条走了二十年的街,元贞甚至记得脚下每一粒砂的尺寸。长街尽头高耸的灰白色神殿就是他的目的地。他从来没去过那里,甚至从来没好好仰望过,或者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仰望过这充满压迫感的建筑。
细雨让神殿蒙上了一层薄雾,看起来更加飘渺而神秘。仿佛是因为神殿把周围的光线甚至热量都吸引了过去,元贞总觉得神殿周围尤其阴冷。他紧了紧领口,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在神殿守卫面前站定:“尊敬的守卫大人,我是来找净魂使大人的。哦,对了,我们昨天已经约好时间的。”神殿卫兵打量了元贞一番,温和的笑容仿佛能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净魂使大人?我不保证你能见到他,即使神殿的人也不好见到。你有什么事?”“哦,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些奇怪的东西需要他老人家鉴赏一下。你知道,如果这些东西有了大人的鉴定,那身价可就大不一了!”“胆子倒是不小。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吧。”元贞一抖袖拿出一个精致的黑色木匣子,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完全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卫兵打开匣子看了看,温和地对他说道:“东西不错,我会转交给大师的。你明天再来吧。”
元贞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就闪进蒙蒙细雨里消失不见。
真冷啊,可惜无论走多快,冷,依然是如影随形。
雨天真是糟糕透顶的天气,尤其是冬季这种洒个不停,中间还夹杂着细小碎冰的毛毛细雨。连接天地的灰白色雨丝仿佛撕开的粘蝇纸上那些粘稠的胶水,把人粘住动弹不得。当元贞见到缩头缩脑的杂货店掌柜时,这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袄挂在身上,缩在破旧的檀木柜台后瑟瑟发抖。元贞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柜台上那些一文不值的破烂,随口对后面的掌柜说道:“滕巴,你去帮我杀个人。”滕巴用他脏兮兮的袖子揩了揩鼻涕,抖抖瑟瑟地说道:“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去死呢?”元贞并没有回答他,丢下一袋金币,顺手拿走了一支铜盏。
“那个值三个金币!不,五个。”
红色的油纸扇划开雨幕,仿佛灰色的天地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元贞肆无忌惮地在长街上游走,在这里生活越久的人,就越能够发现元贞变得越来越怪异。从白衣飘飘温润如玉,到一身红黑冷漠坚硬,自从十年前元贞的妻子赤身裸体不明不白地死在神殿外面开始,这种改变就开始了。
“元贞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可惜啊。”
可惜?你们的确该感到可惜,因为有的人要死了。有些人的心肠比我脚下的石头还要硬,比这冬天的雨还要冷。这些人都该死。死了就好了。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不然这世道怎么能公平呢?
“闭嘴,元先生可是个大好人!你见过比他还有良心的大商人吗?”
好人?没用的。大商人?听起来就是外强中干的货色。世间万物,上至神明下至尘埃,皆可明码标价,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但掌握定价权的人,才能掌握一切,否则最成功的大商人,也只是行走的猪肉罢了。这就是世道,定价权掌握在一群败类之手,你不变成败类,就只会变成剃了毛剥了皮倒挂在钩子上,红彤彤肥腻腻的猪肉!
“这种天气,来一锅红烧狗肉是再好不过了!”元贞莫名其妙的话让身边这位身着天蓝色长裙,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的中年妇女心惊胆战起来,只是她紧紧抓住元贞的衣袖不放,指节白得仿佛能看见里面不停颤抖的骨头。“对不起元先生,我不说故意冲撞您的,只是我家小子早上受持谕使大人的指点去找您,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你知道持谕使总共当了多少个家庭的教习吗?是三百六十七个!每天去一家,一年到头也总有那么两家到不了。”这女人不说话,只是抓得更紧,指节更白,抖得更狠,看着元贞的眼神却反而更平静了。元贞周围的雨丝更加细密,反射着银色的光,无声无息地从女人的身上滑过。时间仿佛静止了那么一刹那,闭眼睁眼之间,元贞一拂袖把女人扫进街边的屋檐,“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还活着吗?”女人已经不能挪动半分,甚至连眨眼都办不到。她觉得全身每一缕肌肉都有一根细细的丝线在穿刺捆缚,索性用尽全身力气去大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贞慢慢消失,只留下一滩模糊的血红氲开在雨中。“你会遭报应的!”她用仅剩的力气发出的诅咒,其实跟喃喃自语没什么区别。
活着?这是多么痛苦的字眼!全世界这么多人都和你一起活着,却没有一个人知你懂你,这是何等的孤独和痛苦?这才是最恶毒的诅咒,这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当元贞从幕天席地的雨帘中挤出身来,一只脚踩上自己檐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石台阶时,却又以一种他无比陌生的姿势被震回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