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暗地里做了手脚。昨天修路时没有发现,列车来回两趟都没事,但今天又走过一遍,一侧轨道松脱,两节车皮都翻了下去。
护卫列车的有一个马军指挥,随车而来的维修厂工人也有二十多,车子一翻,护卫队先是慌慌张张的救人,等人救出来后,看着车子已经没办法收拾,急得跳脚,赶紧派人回去找新车。等新车来了,又赶着将掉落的铁轨部件重新装车。
维修厂和护卫队两边都以为对方已经派人去通知韩钟了,便没有再派人报信,谁想到都没有,竟犯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钟听了之后,都没力气生气了。这种事传出去,外人不会笑话当事人,只会笑话他韩钟没本事,没教导好下面的人。
一番磨蹭,几番波折,韩钟所率领的维修队,这一天一直到了中午才出发。
午后的热浪中,维修的工作终于铺开了。徐河以北的铁路轨道,被破坏的程度又要超过南岸,韩钟觉得天黑之前,估计是没办法走太远了。
到时候是回石桥堡,还是再稍稍往前一点,去……
韩钟正想着,就看见陈六脸色难看的走过来,“二郎,不好了。”
“怎么……”韩钟刚刚开口,随即就瞪大了眼睛。
就在前方的一处小丘顶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名骑兵。如果从作战的角度来说,并不算远了。韩钟虽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已经能够分辩出他们的身份。
陈六一叹,“辽军来了。”
数里之外,辽国的骑兵悄然而至。
此时韩钟一行离开徐河大桥仅仅三里而已,但想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除非是韩钟愿意孤身逃回,最多也只能带上骑兵,将修路队给丢下。陈六问过韩钟的意见,韩钟立刻就拒绝了。
在辽国骑兵冲杀过来之前,韩钟和他的人不过是来得及将维修的摊子收拾一下。
鹿角比昨天下午布置的要多一些,但远不及昨日上午的警备。火炮早前就从车上拖出来了。在维修位置上前后左右的放置,不过对面五六千的辽国骑兵,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快放出求救信号。”陈六毫不犹豫的代替韩钟下了命令。这个时候,脸面是用不着顾及的。
韩钟只是瞥了陈六一眼,然后默认了陈六的僭越。他也很清楚,这个时候必须遵从专家的意见,将指挥权交给经验丰富的陈六。
红色的浓烟升上天际,韩钟的手下正用最快速度整备阵地,视野中的辽军越来越多,甚至可以看见其中有许多骑手开始更换马匹,准备开始冲锋。
从出现的位置和旗号上来分辨,那是五只归属不同的兵马,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千人的样子。浩浩荡荡,旗帜连绵,铺开的正面有五六里宽,充斥在宋人们的前方视野。
而韩钟这一边,连同修路的工人,加起来也才不过千余人。韩钟现在就要凭借这一千多人跟五六倍的敌军对垒。
‘赢得了吗?’韩钟自己问自己。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低声对自己说,竭力平复下正激烈跳动的心脏。
韩钟在出来之前,王厚曾再三吩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冒险,也不要逞强,最不要的就是意气用事,整整教训了韩钟一个时辰。
以千余名杂牌军——甚至有一半根本不能算作军队——对抗威名镇压万里东土的契丹精骑,不论是护卫军还是护路队,每一个士兵的脸色都是煞白的。
但韩钟不觉得现在自己是在逞强,是在冒险,是在意气用事。
他很清楚王厚不会就让他这么孤军出战,在附近,还有两三千人的骑兵,这是岑三告诉他说的,是定州路第二将。而王厚的主力,虽然不清楚在哪里,可韩钟相信,王厚现在绝不会还坐在保州城中。
当鱼饵终于诱到鱼儿咬钩,韩钟相信,提着鱼竿的渔夫,肯定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要王厚所率的定州路主力出现在这里,彻底击败对面的五千多辽国骑兵,想必天门寨的围困就该解开了。
铁蹄声响,韩钟期待已久的战事终于来到他的面前。
……………………
刘镇一幅汉人的装束。
不对,其实他就是汉人。
他的同伴中,还有好些是契丹奚族和高丽人,都是受命,身上暗藏的包裹,在拥挤的人群中不知落到了哪里,只剩下一把短短的匕首。
刘镇现在就在天门寨的城门外,抬头就能看见城门门洞顶上的砖块。这是他今天的目标,但他没空去高兴。
刘镇整个人被压在城门上,后方不知有几千人,都在向前挤,使得排在最前的他,仿佛被几千斤的石板压着,只能艰难的呼吸。脸不得不贴在组成城门的宽木条上,完全变了形。
他面前是天门寨北面城门,一丈半高,两丈宽,内外两重。外门就是一道栅栏,一掌宽的厚木板几层交错钉成,外面包覆铁皮,刘镇的脸皮正在感受着栅门包铁的粗糙。这样的栅门,,显得厚重无比在城头上得用绞盘方能提起。
内门就是寻常可见的城门,中间对开,看起来也很是厚重,似乎能挡得住火炮。
内门和外门之间,有两丈多的距离,这是天门寨城墙的厚度。对上面想要炸塌城墙的计划,刘镇表示不容乐观。
如果有敌军出现在城下,只要在内门和外门之间布置上几门火炮,从栅门的缝隙中发炮,没有哪个勇士能冲到城门前,只会刚刚接近,就被打成肉泥。
所以即使他快要跟出现在车辙中的老鼠尸体一般扁平,刘镇还是庆幸他所参与的计划成功了,借用一群没用的老弱宋人,束缚住守军的手脚,让他们不敢动手。
刘镇挤在门前,城门牢固的锁死了通道。他知道,城里的守将肯定不会开门,但计划中也不需要他开门。
炮弹的尖啸声传入耳中,咚的一声,打在了城墙上。头顶上扑簌簌的落下了灰,外面一阵嘈杂的叫声,不知有多少人被落下的炮弹砸中。
刘镇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着自家的炮弹不要打在自己的头上。
他左右全是汉人,除了他之外,每一个都在拼命摇动着栅栏。
每一次炮声响起,他们的动作就会变得更疯狂一点。刘镇偷眼看他们的表情,扭曲得几乎能让人夜里做恶梦。完全是就是被吓得发了狂,根本不去分辨哪个是城里的火炮,哪个是城外的火炮。
能够跟刘镇一起挤到城门前的,没有一个是妇孺,一个个看起来年纪挺大,力气却不小。方才刘镇往前挤的时候,跟几个人争抢位置,差点就没抢过。
他左边一个,老得牙都掉了,却筋骨毕露,下手也狠。直接扯着前面人的头发,把人扯倒,再狠狠的踩过去,刘镇就是跟在他身后,才挤到了前面来。
就是在大辽,像这样的人,也是死了比较好。要是手里的包裹没丢,刘镇会直接丢到他的脚底下,再丢个火引子。
都是汉人,不过刘镇可不认为跟他们有多少瓜葛。他们是南人,自己是汉人,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些天,刘镇在各处村寨抢了不少,有绢帛有金银,还有一个嫩出水的雏儿,可惜自己还没有好好享受,就被首领的侄子要走了。
要是能第一个冲进城中,也许还能拿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被弄坏掉,但只要能生就好。
或许有上千人在挤着城门,刘镇已经隐约可以听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嘎吱的响,但城门坚固,必须多堆积一点火药,一包两包肯定不够,三五十个两三百斤肯定够了。
但刘镇手上现在没有火药包,他现在一直在奋力的抬起头,左右顾盼,试图发现自己的同伴,不是帮忙,而是确认之后,就赶紧从反方向离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吱呀呀的一阵声音传来,刘镇一下瞪圆了眼睛,内里的城门竟然打开了。
后面的人立刻骚动起来,不知多少张嘴,都在冲着里面大声喊。
刘镇却想向外走,要是里面推出几门炮来,站在最前面的可就是第一个死。
只可惜他被压得越来越紧,就快要嵌进外面的栅门了。
内门彻底打开,门后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甚至之前开门的人都没有露脸,只有一座小小的广场,周围依然是高墙包围。
‘是瓮城。’刘镇想。
瓮城并不大,只有七八丈见方,跟他见过的天雄城差不多,传言说是天雄城是学了南朝的天门寨,看来是没错的。
没有火炮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想到之前看到过的几个被火炮炸死的袍泽,他就心中发寒。
只剩下一道包铁的栅门了,要是有火药在这里,百来斤就足够了。
刘镇想着,却更想往外逃去。肯定有同伴看到了,他们不一定会带着火药包挤过来,只会在安全的地方点起火,丢到人群中,炸开一片之后,再冲过来炸城门。
刘镇双臂用力撑着栅门,想要撑起身体。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将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但这时,栅门突地一晃,刘镇撑着栅门的手臂也是一晃,整个人顿时就失了姿势,重重的拍在了栅栏上。
刘镇疼得眼前一黑,金星直冒。栅栏吱吱的往上提起,蹭着他的脸皮往上,使得他差点没疼晕过去。
这时候已经有人拼命的蹲下来,从缝隙中钻了过去,拼命的狂奔向空荡荡的瓮城。
刘镇愣了一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但栅门还在升高,蹭着他的脸,升了上去。
后面的宋人拼命挤上来,发疯一般的撕扯着前面的人,想要快一步冲进去。
刘镇被人推搡着,踉跄了两步,穿过了栅门,却没有站住脚。身体失去平衡,恐惧淹没了他,手拼命的向上抓去,半开的栅门却仿佛升到了天际。
刘镇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剧痛差点让他气厥过去,他没时间叫痛,惊慌的想要爬起,但已经来不及。一个沉重的躯体绊倒在他的身上,将他砸回地面。
一只脚踩了上来,重重的踏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只脚,无数只脚踩着刘镇,涌进了瓮城之中。
刘镇睁着眼睛,十指手指死死扣着地面,意识已渐渐模糊,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
“都监,三座城门都开了。”
一名军官向秦琬汇报着。
只有秦琬面前的这一座西门,始终没有开启。
西门的瓮城中,已经有两百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挺立。
秦琬就在城头上,他穿上了当年在河东立功后,韩冈赏赐下来的明光铠,手扶着腰刀,俯身望着即将跟他出击的勇士们。
他身侧将旗招展,斗大的秦字在晨风中舞动。在旁边,还有个身形榔槺的身影,肚子将腹甲高高顶起,是即将跟随他出战的副知寨王殊。
“出得去吗?”文嘉来到秦琬身边,引得副知寨望了过来。
“快了。”秦琬道。
可以看得见,城下羊马墙中拥挤的人群正在松动,开始向南北两边移动。
城上也在向下喊话,告诉人们其他三座城门都已经打开。
四门的瓮城都是十五步见方,平时就觉得小,百来骑兵就填得满了。现在西门的瓮城,两百多士兵一列队,几门虎蹲炮一放,也就没有多少空位了。
许多人都觉得这种瓮城根本没有用处。天门寨又不是京师、大名府那样的巨城,内收的瓮城做不大便毫无意义。
安肃军的城墙比天门寨后改造,瓮城全都改成外凸,也就是城门外再造一道弧形的城墙,挡住城门,然后从弧形的两侧开门。虽然看起来没有四通八达的感觉了,但外敌根本就看不到城门开闭,防御力比现在这种瓮城要好得多,更别说在城外,还能造得更大许多。
文嘉的眉头一直都紧皱着,他看着缓缓挪动的人流,“三座瓮城最多能进去三千人,还有六七千在外,你要顺利出城去,必须要将百姓先放进城中,但你想过没有,其中又有多少是辽人的奸细?”
“放心,有办法的。”秦琬微微一笑,“还要多谢文兄弟你,不是你指挥得力,把辽人暴露出来的火炮都压制住,我什么招数都用不了。”
辽人一直在用火炮攻击城墙和城墙下的人群,甚至都不顾及跟在汉家百姓身后督战的辽兵。是文嘉指挥城中炮兵将之压制,几分钟之前,他甚至用一次精彩的齐射,将一个拥有五门火炮的阵地给夷平。
文嘉丝毫没有得意之色,“辽国细作会混入城中,辽兵还会设法炸掉城门。他们想用什么招数,我们都知道,但都监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阻止?”
砰的一声脆响,是线膛枪的声音。秦琬都可以确定,城外肯定又有一个辽兵被子弹贯穿。
一刻钟下来,西壁上的枪手已经射击快三十次,这才是神枪手的水平,打得准打得快,普通的神机营士兵,同样的时间连十发都不可能。
但秦琬还可以肯定,即使射得再精准,也不可能阻止辽兵进抵城下的步伐。
辽人是想用火药炸开城门,不论是之前的督战队,还是最新攻上来的一批,身上都带着包裹,不过是一个小些一个大些。几十个药包要是在门洞中一齐爆开,城门肯定难保,百姓也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秦琬扶着刀柄,看着城下,“文八,你忘了,我是要赢的。”
文嘉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秦琬为什么这么说。
秦琬稍稍仰起头,“这瓮城,比你想象的能挤进更多的人。辽人的伎俩,也别想轻易成功。”